红楼十二春:湘云,那个醉卧芍药的女儿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文珺         时间:2025-03-06         点击量61

金陵十二钗中,史湘云总似海棠花影里斜出的那一抹红绡。当黛玉在竹影下垂泪,宝钗在蘅芜苑调香,唯有她敢在蜂腰桥畔醉卧芍药裀,任落英缀满石榴裙。这个自幼父母双亡的侯门千金,用"是真名士自风流"的疏狂,在红楼女儿国里泼洒着最明艳的水墨。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湘云的判词起笔就浸着冷雨。四岁那年,史家的雕梁画栋在父母灵前骤然褪色,姑祖母贾母的暖轿载着这个伶仃女童驶入荣国府。黛玉初入贾府尚有六岁,湘云却是更早尝尽寄人篱下的况味。但命运给她的剧本实在离奇——分明是"绮罗丛中娇养"的侯门贵女,偏要"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史家叔父的官袍下藏着破败家底,大观园里最璀璨的明珠,竟需夜夜挑灯做针黹到三更天。

正是这般冰火交织的境遇,造就了湘云骨子里的双重性。秋爽斋联诗时,她能将"寒塘渡鹤影"吟得孤绝清冷;芦雪庵啖鹿肉时,又敢笑"是真名士自风流"。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夜晚,她抱着金麒麟醉倒在山石上,石榴红裙裾铺展如晚霞,芍药花瓣沾着酒气簌簌落在眉间。这般惊世骇俗的场景,偏被曹公写得浑然天成——原来魏晋名士的疏狂,竟藏在小女儿家的娇憨里。

但若只道湘云是没心没肺的傻姑娘,便辜负了曹雪芹的深意。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宝钗坐在宝玉榻边绣肚兜,黛玉在窗外冷笑,唯有湘云急匆匆要拉走黛玉:"这屋里不好,咱们别处去。"这声劝阻里,藏着多少寄人篱下的谨慎?她何尝看不懂宝黛间的风月情浓,只是自幼漂泊练就的生存智慧,让她比谁都懂得"装愚守拙"四个字的分量。

最堪玩味的是湘云的姻缘线。

那只比目鱼玫瑰佩与金麒麟的隐喻,早在她醉卧芍药时就埋下伏笔。脂砚斋批语说"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暗示她与卫若兰的姻缘。可叹这"霁月光风耀玉堂"的良配,终究化作"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高鹗续书里潦草交代的"姑爷痨病死了",如何配得上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气度?倒是靖本批语中"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结局,让这位曾经"割腥啖膻"的豪迈女儿,在红尘尽头绽放出最凄艳的华彩。

细究起来,湘云的悲剧性恰在于她的通透与天真的角力。她看得透"贫穷难耐凄凉"的世相,却放不下"也宜墙角也宜盆"的赤子心肠。中秋夜与黛玉联诗,她吟出"寒塘渡鹤影"的警句,转瞬又笑闹着要去池边捉鹤。这般矛盾,恰似她的人生——分明是"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豁达,偏被命运抛进"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情劫。

清代评点家二知道人说:"史湘云纯是晋人风味。"此言不虚。她的醉态可比刘伶,诗才不输谢道韫,连那份"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的胸襟,都带着竹林七贤的遗风。但这份名士风流终究抵不过末世烟尘,当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最该乘风归去的云姑娘,却成了风雪夜里最后的守夜人。

犹记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湘云与黛玉的句子在寒塘月色里此起彼伏。当"冷月葬花魂"的谶语惊破夜色,湘云忙说:"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凉奇谲之语。"这话说得何等体贴,可转年中秋,吟出"乘槎待帝孙"的她,自己何尝不是飘零的帝孙?

甲戌本脂批有云:"湘云是自爱所误。"这"自爱"二字用得妙极。她爱这红尘,所以要醉卧花阴;她爱这诗酒,所以要割腥啖膻;她爱这人间,所以宁可在寒夜围破毡,也不肯效妙玉"太高人愈妒"。这般炽烈的自爱,最终却化作《红楼梦》里最苍凉的注脚——原来霁月难逢,终究彩云易散。

多年后,当贾宝玉在雪野中遇见那个"破烂鹑衣"的乞妇,是否会想起那年芍药花下,醉眼朦胧的云妹妹笑着说的那句"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史家的海棠早已零落成泥,唯有湘云的金麒麟,还在某个时空里,与卫若兰的比目鱼佩遥遥相望。(本文在2025年2月6日发布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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