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浮生”读记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一水         时间:2020-10-09         点击量2056

架上有两本三白的《浮生六记》。

这两个本子,一是独立成书的我用来藏书,另一个是因为有清人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的合著,同属闺情纪实之作,顺便也就买下了。因喜读历史,首先提一笔《影梅庵忆语》。这本书作者详细追忆了自己和秦淮名妓董小宛的相识:己卯初夏,他和董小宛第一次见面。这样的话,有资料说董小宛与顺治的瓜葛一事,就纯属子虚乌有了。冒辟疆所记录的那一年己卯——也就是明崇祯十二年,这一年董小宛16岁,而顺治才两岁。这是支解,撂下不说。

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卒年无考,著有《浮生六记》一书。原作实则只存四记,即《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后两记《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道》有很多资料说是后人伪作。 我们现在能读到《浮生六记》,应该感谢苏州独悟庵居士杨醒逋在护龙街冷摊上瞧见,是他慧眼识珠,立即携回,由他和妹夫王韬分别作序、跋,在东吴大学校刊《雁来红》上刊出。这一下,使这块文学“碧玉”出土问世,重放异彩。王韬是清末改良主义政论家,他肯定此书乃“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这样一来,《浮生六记》的艺术魅力确也重在“一往情深”了。

个人很是感动这本书。虽然它的年代距今似乎不远不近,但正是这种较之于现代与古典的中间连接,其中的爱才应该有着常人样不可抹灭的回忆。实在说来,三白是一个小人物,他不但史传、方志不见其名、卒年无考;而且甘做幕僚,平平淡淡,究竟也还算不上一个斯文举子,终其一生也没有见树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伟业。三白的好也许正在于他奉献给我们的这本书。因为他留下来的诗文不多,所以,这本《浮生六记》便弥足珍贵。这本带着自传、合传性质的纪实散文作品,写作上独辟蹊径,不象一般文人写传记那样按部就班、从生到死,而是按专题分别记述。研究三白散文的徐柏容先生甚至以“可与太史公于编年史外创纪传体写历史堪称媲美”来赞誉。这一赞誉,使这部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较之于大牌作家的散文集子更有耀眼的意义。正如史学家陈寅恪说:“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视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元白诗笺证稿》)推崇此书的还有“五四”时期的新文学家俞平伯、吴宓、林语堂等。也是在林先生的动作下,使本书译为德文、英文、法文、意文、俄文、日文流誉海外,可见其影响之深广。

我们普通人的一生,可歌泣的故事实在也是很多。《浮生六记》里我们看到的正是日常离我们最可接近的一种生存状态,亲近而温暖,字里行间多有自己的影子。“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也许正是三白执着于世俗生命的悲欢,在他看来前程和声名都若李白所云之“浮云”一般,所以才安心给后人留下这部不朽之作。“岩前倚仗看云起,松下横琴待鹤归”,从三白存世不多的这一篆联中,我们可视作他自己为人的真实写照,反映了他不同世俗的价值观。就写作领域而言,如今,我们不乏“精神”大餐的“营养”,沽名钓誉的“美文”泛滥于市。但在情感面前,我们尤其钦佩《浮生六记》交代给我们的真实。三白此书也许悖经离道,“世人皆以载道言志为文,我却独写闺房闲情。”是的,问世间情为何物?永恒的话题多少有些形上,我们以为无法抓住,这也正是三白此书能够给我们的现实教育。他为我们记下了可敬可爱的芸娘。这个宗法社会难得的女子,她既有才又有德;既超群脱俗又不同凡响。很多读过此书的朋友都说,芸娘这样的女人如今真的是少了,她是女中尤物、男人的真正所爱。我紧张这样的答案,因为芸娘实在也是我的崇拜!我反复膜拜芸娘的好,膜拜她会在风雨中为丈夫打开家门,膜拜她会在烛光下静静地听丈夫娓娓奇谈,膜拜她在丈夫最彷徨脆弱的时候给他慈祥和鼓励,膜拜她“惜枝怜叶,不忍畅剪”的善良,膜拜她“吃粥记、白字缘”的幽默,甚至膜拜她于宗法社会违常情为夫谋妾之事。

《浮生六记》的艺术魅力,归根结底,是来自其真情。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人生四大喜事之洞房花烛会让你一辈子记忆不忘是其一。你看三白笔下:“高烧银烛,低垂粉颈,那时芸在捧读西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我也曾经到沧浪亭畔,回想当年和芸夜半焚香,皓月红烛。芸曾问我:‘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闲情雅趣,即便只有短短一刻,那也就是永恒。” 每每读此我都为之动容。婚姻里,我们鄙视那种卫道夫居高临下状隐晦出的男女不平等。说到此,梁启超的婚恋史且浮一笔而论。两天前因打算写写19世纪20年代的演说家,无意间重温了梁给他妻子李惠仙的书信。我不明白他是否以居高临下作正人君子状打发了他的华侨女翻译何惠珍的感情,但感觉他活得挺累,这一点绝非三白坦白真挚来的可爱——以三白在《浪游记快》所记录的广州嫖妓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理由去指责三白,但可以肯定芸娘内心深处的苦,这正是她之所以后来“心甘”为三白纳妾憨园,又“不果,芸意以之死”的真正原因。也是我们读《浮生六记》所应注意洞悉其艺术魅力的另一个价值所在。

三白的文字是反封建,同时也是叛逆的。生于清乾隆年间的他,因为他的骨子里从来就没有功名利禄的概念,所以导致他在文字中对这些事不屑一提,而是别开生面地把闺情、闲情、坎坷、浪游作重头笔墨铺陈。这“‘乐’是情爱之乐、‘趣’是率真之趣、‘愁’是生活之愁、‘快’是游历之快。”我们在此书中一样可以见到三白快写游历的景致,那笔墨也非他人可及。如写中秋之夜于游沧浪亭“走月亮”,那是在新婚得意之时:“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颠,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眼前真是一幅疏淡深远而意境幽雅的水墨画了。又如写苏州南园菜花地饮酒赏花:“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金黄,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这种节奏明快,色彩亮丽,玲珑剔透,令人赏心悦目的犹如蒙太奇手法,真真叫他人不逮,令人拍案称绝。

然而,最有指导意义的还是他于行文中所表达的旷达思想,无论是封建社会还是现在社会的文人,这种表现自我的社会价值观都是难能可贵的。这种叛逆的性格甚至使得他们结婚十二年后因失欢于家长被逐出家门,只好投靠朋友,寄人篱下,仅仅以书画针绣来维持生活。可敬的是他们在困境中仍然保持和发扬平淡出真知的理念,脱尽了名利熏心和世俗旷味,乐观而不改自尊和志向的初衷。我们说,真情是需要勇气和自信的。在宗法社会里,到处弥漫着道学的庸俗和虚伪,三白向人们坦露自己的心胸无异是对封建礼教和道学的挑战。他热爱生活、向往爱情、崇尚自然,敢于将自己的主张记录并吐露给世人。我们同情他们夫妻二人的悲剧命运,揭露封建社会那种克己复礼、束缚灵魂的礼教,因此就更尊重《浮生六记》所贡献给我们的历史意义。

是的。如今,我们很难见到《浮生六记》这样的纪实文字了,也因此说它宝贵。它的行文之美在俞平伯先生眼里就是:“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三白和芸娘就是这样,象两个长不大的孩子,以真、善、美来教育读者。他们还都喜欢读经,也许这就是善的指引。金刚经上说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如露如电的情缘,在常人眼里会变成一片淡淡的宿怨,怎么也抹不掉的。但是,我要说,有了三白和芸娘就不会了,他们的故事对读者就是醍醐灌顶。在我,即胸臆于忐忑而成此《“浮生”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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