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袁枚说:书非借不能读也。
大致的意思是说,书如果是自己的,也就容易“高束焉,庋藏焉”再不展卷读书。而借书来读,总是要担心主人催逼。所以自己也就读得紧张勤奋,读完了,赶紧还回去。
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位借书读成的大家。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里,也提到自己小时候没钱买书。只好去藏书人家去借读。借来了,还要抄写。冬天抄书很艰苦,“砚冰艰,手指不可屈伸”。但是,自己一点不敢怠慢,要最短的时间内,把书抄完,而后“走”送之。也就是一路跑着给人家还书回去。
上面两个人都在说借书来读的可行性。关键性的一个原因就是“时间限制”。人总是有惰性的,没时间限制,人就容易散漫,本来能够做成的事情,也容易荒废了。限定时间,或者说,虽没有说明时间,但书总是要还人家,心里就有了压力,惶惶终日有急迫感,也就往往能提高办事的效率。
但问题也又来了。读书是可以着急的事情吗?
也是亲身体验。我也就借了两本书。一本杂志,一本王蒙的《庄子的享受》。杂志那本,还好说,书也薄一些,有些内容也是随意的看。爱看的多看两眼,不爱看的直接翻过去了事。错过的,也就错过了,也不太为意。《庄子的享受》这么看下去的话,怕就成了“难受”了。我要想着,庄子,还是人家的。我也不过是从王蒙老师那里借来两天。我得赶紧着,好好的看他几眼。这真是看一眼少一眼的。一天是一天的钱啊。虽然也不多,不过两三毛的事儿,可总觉得就“惶惶不安”。万一手头事情一紧,我真个就把他给忘了。过个十天半月、或者半年六个月的才想起来,岂不真是心疼。觉得既对不起庄子又对不起王蒙,而且还对不起老婆孩子,关键是对不起钱。
怪谁呢?怪自己不赶紧着读吗?
问题是,有些书本来就不是“赶紧”的事儿。就比方说“吃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十分钟就可以吃得沟满槽平。可也就没有什么享受的意思了。还有什么色香滋味?只撑得个肚儿圆。有些书,也就是往床上一扔,想起来了,随手翻两页。到会心处,由心一动,不出声的一笑。想不起来了,就在那里扔着。突然一天,猛得又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段,于是又翻箱倒柜的去找,找来找去,蓦然回首,它还在床头枕边。是不是有种旧故相逢的意味?于是,又随手半倚半躺略略翻翻,又随手一扔。扔去找来,也是读书一趣吧。(这里,突然想到一位读书前辈。据说,此人好藏书,藏书甚富,也又极不懂整理。随手扔去,再不容易找到。经多年经验,于是,他就得出一个寻书妙法。叫做“再买一本”——这是富人豪阔读法,一般人不好效仿)我的一本《梁实秋闲适散文集》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随翻随读随扔随找,二十来年过去,乐此不疲。觉得还是有得读处。和老梁也厮混成旧年老友了。
我不否认,借书读法肯定也有其合理性。觉得就像牛吃草一样。得了好草地了,赶紧着吃。吃慢了,吃不饱,再赖着不走,被别的肉食者吃掉了。所以赶紧着吃,回去再慢慢反刍去。我们说,这种吃法,不是“享受型”的,而是“功利型”的,或者叫做“工具型”。那我们可以猜测一下,袁枚借走的书是些什么书?宋濂小时候借来的又是些什么书呢?我想,恐怕大约相当于现在所说的“考试攻略”“备考大全”“全解”“秘卷”之类。就算是勤奋到抄书到深夜,与我们现在临考“打小抄”有什么区别呢?我当然不是说这种读书法就不对,这些书就不好。我是说,书也是分类的,读书的方法当然也就不能一概而论。
还有一种可能,不能说人家就是“功利型”,可能就是出于无奈。比如,借一本“唐诗”或者“宋词”。书还是要还的,但短时间内肯定是不能消化的。那就只好先“背过”,吞下去,再反刍。或者背不过就抄下来先。
借书与藏书,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按袁大才子所说“天子藏书的多”,但读书的天子有几个?“富人家藏书多”,但读书的富贵人又有几个?但我这里也说,能藏书的天子富人,或者就是一般的中产家庭。能藏书就好,比藏金藏银金屋藏娇都要好的不是一个档次。书这种东西,即便不读,自然有书香。摆个书架,室内就少了乖戾庸俗之气。有几本好书,会改变一门家风。即便不读书,书在那里,书气在那里。陶渊明说:但识琴中趣,何劳指上声?——他就不会弹琴,但墙上还是挂了把破筝,但弦都没有了。但他还是深得其中乐趣。这叫做境界。
我有一位朋友,也属于爱书人。现在看书也简便,不用花钱买,直接从网上下载来看就好了。他朝我颇有些自嘲的感慨:这书啊,觉得从网上下载到电脑了,就好似自己看过了。其实,再没有点开过。
我也心有戚戚。看我的电脑里,做成纸质够开两三个小型图书馆了。可自己又认真看过几本呢?不过,转而又想:总比存储别的什么东西要好吧?附庸风雅,也不还是风雅的一个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