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博大而精深的"虚无"的境界,一忽儿让人觉得茅塞顿开,一忽儿又让人感到无所适从。在庄子的言论中,有一个字几乎贯穿始终,那就是"无":辩无胜、是非无定、无用为用、无为而治、无己、无名、无知……看了这种种虚无主义的论调,不由我不茫茫然不知所措。身陷于现实社会中的我,一方面对那至高无上的境界向往不已,而另一方面又窃以为庄子的很多论调不仅不是我们所能从的,也不是我们所该从的。
是非无定是庄子文中多次提到的一种观点。庄子认为,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成见的:我以为是的,你可以以为非;你以为非的,他人也可能以为是。当事人自己都难以定是非,其他旁观者就更无法作是非判断了。庄子还认为,生和死,梦境和现实,都是没有定论的。已经死了的人也可能后悔当初的求生;梦境中的人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庄周梦蝶一段中说:"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梦为周与?"如此一来,是是非也可,物是我也可。既然一切都无所定,那么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就什么都不必辨析,什么都无须争论了。
庄子笔下能够齐一生死、调和是非的圣人固然令人景仰羡叹,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这种理论恐怕只能拿来安慰那些辩是辩非几欲肝裂的"狂人"吧。试想,竞技场上,裁判们说:"好坏无定",因此冷眼旁观、形同"圣人",那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两国交战,联合国举牌:"是非无定",因此由他们站在什么立场打去,那又会导致什么后果?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判断是非的标准每个人都有,但如果因为标准不同,就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既不去统一,也不去争辩,看似这世间的人可以相安无事,少了许多噪音,但其实,谁能保证它不是变得更加混乱呢?是非的标准是人制定的,且人类仍在孜孜以求地继续制定着各种各样的是非标准。诚然,在这个纷杂的世界,想统一什么实属不易,但我们仍可以做到在一定的时间内、在一定的范围内统一是非的标准,而且人们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如若不然,当有人抢了钱后,他可以高喊抢钱者唤醒了"沉睡者";有人屠杀了几十万人后,可以高喊"我们是为了共荣",其余众生则体悟着圣人的境界,或默默无语甚或深表理解,那这世间还有什么天理,又言什么"道"?
庄子又言:"圣人无己",要求人们忘我,不以己度人,这对于我们来说一样是只能借鉴,不能完全达到,也没必要完全达到的。庄子有一比:"民湿寝则腰疾偏死,蝤然乎哉?木处则惴愫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的确,人不能以己度泥鳅和猿猴,但并不表示不能以己度人的喜好,不能以己度和自己同类的人的喜好。"己所不欲,勿施与人"是人们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如果它的前提"以己度人"是完全错误的,那么是不是还要怪罪勿肯施己之不欲与人的行为呢?庄子的例子中,有接近于圣人的人,他们几乎不论别人问他们什么,都回答"我怎么知道呢",虽然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是不肯揣度除自己以外的世间万物,但这样下去,我没法不掉进一个不可知论的旋涡中。
在庄子的众多言论中,我最怕的是他的"无为"。虽然庄子强调是无为而无不为,但毕竟无不为的前提是无为。由此得出,治天下者不如不治天下者,因为有为而治未必物物各得其所;弹琴的人不如不弹琴的人,因为弹了一调就缺损了其余众调……衍化之,是不是可以为许多懒人、废人找到借口,说"做事的人不如不做事的人"呢?这使我想起了一则讽刺幽默,说一个人一辈子从没做过一件错事,因为他根本就什么事也没干过。庄子的自然大化法则是一种理想,的确很令人神往,但在现实社会中实施却是危险的。
庄子的此类思想和言论是举数不尽的。除了以上我提出的三点,还有很多让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我的感触是:我们需知是非无定,但不需都做圣人;我们不能固执己见,但不必完全无己;我们尽量遵循自然大化,但决不恪守无为……总之,庄子的境界可以装在我心中,我却不能置身于庄子的境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