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山里人的心里，都会有一条悠长曲折的山路，从山里，一直蜿蜒到梦里。

山路，就是山里人的乡愁，梦不断，乡愁就扯不断，丝丝缕缕断断续续。

我的山路，在塞外大山里的一个小山村。

每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就逸出缕缕炊烟，袅袅的，飘荡在你家的房顶，我家的房顶，一会儿，就从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飘过来，在小山村的上空，缠绕在一起。像云，又像雾。不一会儿，就飘过村子后面的树梢，挂在后山的半腰，飘飘渺渺的，像是人间仙境。

太阳的光线从东边的山峰透过来，小山村从黎明中醒来。小路，明亮着，从村子穿过，曲曲折折绕过村边的田埂、沟坎、树林、乱石，一直挂上南山，时隐时现，最后，消失在山的那边。

薄雾消散，家家户户飘出食物的香味，羊倌就站在村子的小路中间，扯着嗓子喊：“撒羊来——”。家家户户的小门大门都打开了，绵羊、山羊领着它们各自的小羊羔，“咩咩”的，从各自的院子里出来。像是一片片云，顺着山路，飘向远山。

我们几个孩子，同那些上山觅草的羊一道，从院子里出来，聚集在村头老榆树底下，朝村外的山路走去。

上学的山路很长，宽宽窄窄起起伏伏，在南面的山上，这头连着村子，那头连着山外。

山路曲曲折折，沿着一道道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一路向上，爬上山顶，不见了。

山路的一侧，是深深浅浅的沟壑，沟壑里面是一沟粗粗细细高高低低的树，树丛中，或许还会有三三两两的鸟，飞过来，又飞过去，撒下一路的鸟鸣；另一侧，半山坡的庄稼。夏天，庄稼长高了、茂密了，或者成熟了，荞麦、莜麦、小麦，芸豆、黄豆、大豆，高粱、玉米、葵花......扬花的扬花，抽穗的抽穗，深黄浅绿，一幅一幅横铺在山坡上。粉白的、淡紫的、深红的、浅黄的、暗紫的......各种各样的花，像用画笔刷出来的油彩，从眼前，向远处铺展开去。花的香，植物的香，随着山风袭来，人就裹在香气里。不知不觉，已到了山顶。回头望过去，那个小山村，就静卧在大山的怀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娴静而安详。太阳很高了，山路格外明亮，像一条阳光下的溪流，宛转着，起伏着，似乎有一种生命在流动。

有时候走累了，我们就坐在山路旁边的石头上，歇一会儿，让山风阵阵袭来，吹落额上的汗珠。路边，花枝上的蝴蝶，会翩翩飞来，在我们的身边、头上飞来绕去。白的，黄的，红的翅膀上，有各种各样的花纹，色彩斑斓，轻盈、飘忽。我们并不去捉它们，坐在那里，看它们飘飘的，落在一朵花上，然后再飞向另一朵花，最后隐没于远处的花香里。草丛里面，也会几声虫鸣，或者悠扬宛转，或者短促激烈，寂静的山坡，立刻就活泼起来。

一条山路，不知形成于何年何月，我们不知道。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也不知道。父亲走过，爷爷走过，爷爷的爷爷也走过。黄土路面，经千百双脚踏过，经千车百辆，碾压过，已经坚硬如铁，寸草难生了。夏天，站在山下，或者站在山顶，放眼过去，一条蜿蜒的山路，就是一条银色的飘带，搭在山的阳坡、山的阴坡，将山里的村子，与外面的世界，相连接。

我常常感叹岁月的韧度。即便是大山厚重的泥土，坚硬的岩石，都会被碾压成一条悠长的路，崎岖的路。我更感叹于那些生长于车辙里面，或者外面的车轱辘菜，一棵一棵，一丛一丛，钻开坚硬的泥土，艰难生长。有时候，累了，倦了，再不想顺着悠长的山路，朝去夕归，风雨无阻去上学。就会俯下身去，用手去触摸那些长在车辙里面的车轱辘菜，感觉它们粗糙干燥的叶片，去感知它们的坚韧与倔强。就会有一种感动充盈心中，就会为自己的软弱而惭愧。

春去秋来，一条蜿蜒悠长的山路，明了，暗了，却一直在山坡上。

山在，路就在。

一条悠长蜿蜒的山路，与山同老。

路上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来人往，生生不息，与山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