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的书单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rsjby         时间:2021-07-19         点击量6415

史学名家钱穆,与陈寅恪、吕思勉、陈垣并称为中国现代史学四大家。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针对不同的人群,钱穆开过不同的书单。这些书单,既重“史”,也涉“文”,是典型的“文史书目”。虽只是一家之言,今天的我们不可能也不一定需要一一诵读,但如果想了解中国历史、了解中国传统文化,钱穆的梳理无疑为我们指明了一条捷径。走过捷径,至少可以一窥传统文化的斑斓色彩与厚重根柢。

上世纪四十年代,钱穆在西南联大任教时,为学生开列了一个名为《文史书目举要》的书单,共24种;同时还将自己的著作8种,一起推荐给学生阅读。

《文史书目举要》24种:《资治通鉴》《诗经》《庄子》《荀子》《老子》《论语》《孟子》《墨子》《近思录》《古文辞类纂》《楚辞选》《说文解字》《汉书》《文选》《通典》《陶渊明集》《杜工部集》《韩昌黎集》《苏东坡集》《左传》《尚书》《礼记》《史记》《周易》;钱穆著作8种:《国史大纲》《劝读论语和论语读法》《先秦诸子系年》《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史记地名考》《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国学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24种文史书目,多是国人耳熟能详的作品,也是一提到传统文化就无法绕开的国学经典。钱穆对24种书籍的排列颇为奇巧,不循时间先后为序,不按经史子集罗列,不以儒道墨法分类,而是文史杂陈,诸子错列。此时的钱穆,将编年体的《资治通鉴》列在书目之首,将可谓传统史学开山之作的纪传体《史记》列在差不多书目最末,原因可能有二:一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有严格的儒家伦理为内核,与钱穆的世界观更亲近;二是编年体是近现代史学的趋势,更适合梳理历史发展的脉络。书目整体上不循时间为序,局部却注重先后,几部个人文集就严格按年代排列:不但有晋、唐、宋的代际区别,同为中唐的杜甫、韩愈也有先有后,泾渭分明。或许,钱穆是按这 24种书籍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高低在排列它们的顺序。

民国时期的学人,开列书单时从不避讳自己的作品。梁启超在《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甲类“修养应用及思想史关系书类”里,就列有自己的《先秦政治思想史》《清代学术概论》两书;胡适开列《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书时,也毫不客气地将自己未完成的半卷《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列入“思想史之部”里。钱穆在开列24种文史书目的同时,将自己的8部著作推荐给自己的学生,其法与梁启超、胡适同出一辙。我不愿说他们是自恋,我只敢说他们是自信。

1973年,钱穆出版了《中国史学名著》一书,欲将古往今来的史学名著“一书打尽”。全书的目录,就是一个“史学名著”书单。这个书单,笔无旁骛,专著于“史”。

《尚书》,《春秋》,《春秋》三传,《左传》(附《国语》《国策》,《史记》(上),《史记》(中),《史记》(下),《汉书》,范晔《后汉书》和陈寿《三国志》,《高僧传》《水经注》《世说新语》,刘知几《史通》,杜佑《通典》(上),杜佑《通典》(下)(附吴兢《贞观政要》),欧阳修《新五代史》与《新唐书》,司马光《资治通鉴》,朱子《通鉴纲目》与袁枢《通鉴纪事本末》,郑樵《通志》,马端临《文献通考》,黄梨洲的《明儒学案》、全谢山的《宋元学案》,章实斋《文史通义》。

历史有明显的线性特征,时间是梳理历史最有效的工具。从古到今这句话,并非空穴,而有坚固强大的历史支撑。正因为如此,钱穆才会一反《文史书目举要》的排列方式,严格按时间先后排列“中国史学名著”。对于今天史学界津津乐道的“二十四史”,钱穆显得并不上心,除“前四史”外,只列入了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与《新唐书》。至于《高僧传》《水经注》《世说新语》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史学名著”,钱穆也不管那么多,按着自己的心性将其列入书单。

在这部书里,《史记》讲了上、中、下三个专题,《资治通鉴》分为本体、朱熹的《通鉴纲目》与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两个章节。从占全书的比重考察,《史记》略胜;从讲解的透彻度分析,《资治通鉴》稍优。或许,此时的钱穆对二者的态度有别于开列《文史书目举要》时重“通鉴”轻“史记”,而是二者并重了。

1981年,钱穆的孙女钱婉约向其请教读书问题,钱穆就读什么书、应怎么读,专门给钱婉约回了一封信。这封信,也可视为一个“历史文化传统”的书单。

婉约孙女:

读你来书,使我十分欣慰,你们的古典文献专业,据你报吿,课程应该是注重在本国历史文化的大传统上,这是正确的。苟非对历史文化传统有认识,即不易了解到一切古籍深处;但不了解古籍深处,亦不易认识到历史文化传统之真意义真价值所在。此事艰难,望你努力以赴,勿求速进,亦勿望小成,庶有远大之希望。

《先秦诸子系年》一书不宜早读,《论语新解》则尽可读,读后有解有不解,须隔一时再读,则所解自增,最好能背诵本文。积年多读,则自能背诵,能背诵后,则其中深义自会体悟。《庄子纂笺》亦宜看,亦该重复看,不必全能背诵,但须选择爱诵篇章到能背诵为佳。

《论语》外,须诵《孟子》《大学》《中庸》与《朱子集注章句》为主。《庄子》外须诵《老子》。《四书》与《老庄》外,该读《史记》,须全读不宜选读,遇不易解处,约略读过,遇能解又爱读处,则仍须反复多读,仍盼能背诵。此等皆须真实工夫,不宜任意翻阅过目即算。待你读任何书有困难尽来信,我可就你困难处续加指点。

倘读中国通史,最好能看我的《国史大纲》。此书实亦难读,但我在此,待你读后有疑问,我可指点你。总之,须你有问,我始能答。各人读书所得各不同,须随各人性情智慧自己寻一条路前进,共通指导则总是粗略的。

我上面举了七部书,已够费时研读了。你若在此七部书外,临时有问题,亦可临时来信发问,总之,须具体问,我能具体答;笼统发问,是无意义的。我此信所能吿你者止此,望你深细体认了解,余不多及了。祝你进步。

祖父字 十二月六日

从信的内容看,钱穆所“举”的“七部书”,有两种可能:

1、《论语》《庄子》《孟子》《老子》《史记》《国史大纲》《先秦诸子系年》

2、《论语》《庄子》《孟子》《大学》《中庸》《老子》《史记》

《大学》《中庸》虽与《论语》《孟子》并列为“四书”,但其实只是两篇文章。所以,钱穆所“举”的“七部书”,我认可前者。四部诸子集,三部史学专著;史学专著里,一部经典,两部自著。自著里的《先秦诸子系年》可与诸子文集互为参证;《国史大纲》可补《史记》汉武后的缺失。认真读完这七部书,对中国文化的源流、历史发展的脉络应该有虽概要却颇得其筋骨的了解。

很奇怪,钱穆未提到在《文史书目举要》里位列第一的《资治通鉴》。难道是越到老年,才越识得“金镶玉”,才体味到有“杂家”味道的《史记》远比纯以儒家伦理为内核的《资治通鉴》要好得多?或许吧!

晚年,钱穆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讲座,曾列举过复兴中华文化人人必读的九部书:

《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老子》《庄子》《六祖坛经》《近思录》《传习录》

钱穆说:“至少我自己是得了这几部书的好处,所以我到今天,还能觉得做一中国人也可有光荣。”从“九部书”反观钱穆写给孙女信中的“七部书”,“七部书”所指其实只有一种可能:《论语》《庄子》《孟子》《大学》《中庸》《老子》《史记》。

与前三个书单里没有任何佛学经典不同,钱穆晚年所列的“九部书”里,有一部佛学经典《六祖坛经》。钱穆虽专攻史学,但文史不分家,他也是弘扬中国传统文化、高举现代新儒家旗帜的“一代宗师”。儒学与佛学虽不对立,而且互相渗透,但儒学的“入世”与佛学的“出世”终有冲突,传统意义上的真正儒者多远离佛学。这或许也是钱穆在前三个书单里未列入佛学著作的原因。但岁齿日增,生命的终点越来越近,儒者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余,也不得不思考一些具体事功之外的“大而无当”的问题,比如从何处来、向何处去?佛学虽不是最好的出口,但在“形而上”方面却比儒学要有优势得多。或许正是基于此,晚年的钱穆才会在自己的书单里,列入佛学经典,既指引别人,也慰藉自己。

越到晚年,钱穆积淀越深厚,视野越开阔。晚年的钱穆似乎不再是史学名家,而是文化大家,他终于可以彻底脱离“小史”之羁绊,专心于“大文”的周纳。于是,“九部书”里没有出现史学名著,所谓《史记》与《资治通鉴》熟轻熟重的问题也自然“一扫而空”,不证自解。

愈是丰富愈易发现不足,愈是厚重反而自谦,愈步入“大”愈知自己之“小”。面对传统文化的经典之作,钱穆的解读、反思、提升都只是沧海一粟。所以,“九部书”里不会出现钱穆自己的著作,尽管欲窥国史者多要翻《国史大纲》,但比起“九部书”来,《国史大纲》的文化份量终究要轻许多许多。

钱穆的四个书单,由繁而简,由“史”而“文”,既是钱穆对包含国史在内的传统文化的个体认知,也是我们把握国学经典的群体需求。今天,如果人人都能走进他的书单,再从他的书单里走出来,继承传统将更加准确,自我认证将更加深切,中华民族蕴涵于血脉里的基因将更加显性清晰。

有两套钱穆的《国史大纲》,一套是“部定大学用书”,国立编译馆出版,商务印书馆发行,上下两册,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初版,三十六年五月、十月上海第一、三版;一套是“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之一种,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上下两册,2010年新版、2014年1月5印。草草翻过,印象不深。有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也是“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之一种,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2015年第1版1印。选择性地翻过,等于没翻。有一套钱穆的《晚学盲言》,上下两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6月第1版,7月2印,曾经很有兴致地翻过,早已忘了。

对于钱穆这样的史学名家、文化大家,我的阅读不但不能望其项背,可能连其脚踵也无法捉摸。我只能在对他的仰望里,在他开列里的书单里踟蹰徘徊,胡言乱语一气,算是对书柜里几套钱穆作品的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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