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乡,求学后离开,工作于梁山泊与祝英台的属地,后又迁移,几度更换,语言不同,环境有别,唯一不变的,范围局限于江南的鱼米之乡。
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人情味很浓,乡音亲切得很,只可惜我自己的口音已不再纯粹,说普通话显生分,讲家乡话太别扭,怎么听怎么不妥贴,自个儿心里犯怵,好在二姐一直扎根在老家,我有随时可以回去的落脚点。偶尔去一趟,那些精神矍铄的长辈们特别热情爱唠嗑,忆往昔各种趣事乐事,还坚持让我进家门坐一坐,喝喝茶,吃吃水果,若是我谢绝,他们会一脸失望,若是我应允,则满脸核桃也会开花。有时候实在不忍心违悖老人好意,我会进家门去转一转,以示尊重。某天二姐问我是不是去了谁家谁家?我承认,二姐很严厉地批评开了:“你知道你一进去,人家就泡了上好的茶,拿出了自己也舍不得吃的好东西,而你呢,一个转身就消失了,害他们找不着你。一家接一家的,怎么说得过去?”啊,我还真没想到随便一晃辜负了好意,过分了,好尴尬哟!
幼年的记忆中,村风纯朴邻里和睦,下雨天或农闲时,关系好的邻居经常相互约喝茶,轮流作东。这一盅茶成了招待客人的必备佳品,丝毫不能怠慢,绝不用热水壶装的开水,烧水茶壶架在煤炉上,得现烧现泡,泡一圈,添上冷水,继续烧。但凡请人喝茶,那茶壶始终在那儿欢快地唱着歌,待那悦耳的沸腾声响起,主人将茶壶拎起,浇入一小盅一小盅的茶盅中,泡茶时,手法娴熟,有着非常自然的节奏感。那茶盅,陶瓷材料做成,迷你型,豪放者一大口就可以将茶喝干,可真正的喝茶人,已然把这喝茶当成了难得的奢侈与享受,自然得慢慢喝、细细品,有的人更是喝一口,轻闭一下眼睛,作陶醉状,然后才喝第二口,别说喝茶人自己了,即便只是旁人,也定然心儿痒痒。
这一盅茶,茶叶自然不能滥竽充数,必然是明前茶之类的上好茶叶,自家炒制或外购,配的茶料则是烘青豆、椿皮、炒芝麻、胡萝卜、豆腐干之类,多多益善。于是,这一小盅茶,喝起来味道非常特别,除了茶叶的馨香,还带点咸味,涵盖了各类佐料的香味,尤其是椿子皮、芝麻香气最最浓郁,唇齿留香,回肠荡气,让人迷恋!
椿子,外表很像桔子,可比桔子小得多,桔子是黄色但椿子却是绿色,青翠欲滴,且反其道而用之,只取皮,弃肉(里面的肉酸得让人掉牙,无人可以承受)。皮切成丝状,放点盐,搅拌,有时候还用刀柄压几下,将皮中的汁压出来,更香溢。烘青豆,那是剥了壳的青毛豆煮熟,加一点盐,高温烘干(绝对不能晒干,晒干的会有异味),胡萝卜同理,切成小块状,也是煮熟再烘干。这些茶料的制作很费功夫,可因是大家的最爱,极具耐心,也讲究卫生。
假设一下,一小盅茶,放了这么多的茶配料,碧绿的茶叶、绿色的椿子皮、绿色的烘青豆,红色的胡萝卜块,白色的豆腐干丁、点状的炒芝麻撒在上面……色彩斑澜,带点好吃的咸味,口感诱人,色香味俱全,趁着温热饮上一口,慢悠悠地下肚,通体舒畅啊。
然而早前,喝茶只是大人的专属,小孩子并无资格与大人一起享用,哪怕有,只能是偷喝,所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更心存馋念。故而小时候的记忆里,总定格着这样一幅温馨的画面:街坊邻里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品着茶,抽着烟,热气腾腾,烟雾缭绕,家长里短中,笑语阵阵其乐融融。主人笑容可掬,泡茶时的神态,那侧影,帅呆了,可与广州茶楼喝早茶时服务生臂夹长嘴茶壶泡茶的优美动作相媲美,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消说,那一杯茶,就成了记忆深处令人馋涎欲滴的别样口福。
而今,曾经的老家早已旧貌换新颜,家家户户拥有至少四五楼高的农家别墅,空间太大,过于宽敞,一般都是自用一部分,出租一部分,租金收入不菲,生活条件不可同日而语,有房更有车,生活富足,喝茶的习惯却依然保留着。当然,煤气替代了煤炉,茶料依旧,但不仅仅只是喝茶,大大的圆桌取代了以前的小桌,桌上不再只是孤零零的茶蛊,转盘上摆满了各色水果零食,车厘子、山竹、草莓、榴莲、橙子、香梨、蜜瓜之类高档水果,小核桃、香榧、瓜子、花生、开心果等诸多炒货,还有一些上等糕点、糖,让人眼花缭乱。我在二姐的抖音中看到过此等场景,才明白所谓的喝茶意义完全不一样,这哪是喝茶,分明是一种颇具吸引力的礼尚往来,家家暗中较劲,户户私下比拼,反正不差钱,尽挑好的买。喝茶喝到饭点了,索性直接上美酒佳肴,豪气冲天地聚餐,大快朵颐。
而那一杯馨香四溢的家乡茶,竟然沦为了配角,小蛊换成了杯子,且不再是边烧边喝,一把新式暖水壶就可。
我至今没弄明白家乡茶是否有营养、保健价值?只觉得味蕾有福罢了。看到目前的家乡茶档次翻了N个跟斗,今非昔比,不得不为之叹服!
暗忖,倘若某一天,我也去喝一回如今的家乡茶,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