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天空飘起了雪花,我从超市买菜出来遇见闺密。我惊讶她的手推车里居然放了两袋十千克大米,两桶花生油,还有很多蔬菜,把个小推车塞得满满当当。家里只有她和老公两个人,为啥买这么多的东西?难道过年集聚性待客?有客人也不用买这么多呀?她笑着露出诡异的神情,不好意思地说囤点粮食。这倒是让我幡然醒悟,最近确实有很多人囤米囤面。据说有个同事在地下室囤了半车红薯,我当时还在哈哈大笑,现在想来囤货已不足为怪,因为有疫情了。
囤,这个字有意思的。古时用竹篾、荆条、稻草或芦苇编织或围成盛粮食的器具,单看这个字儿就有了贮存之意,让东西存放的时间更长久一些。贮存是伴随人类历史进程的,它是一个文明进步的标志,有文字就有了贮存。而民间把这种储存的办法用到了极致的,当属北方人。
我的老家在北方,黄河的一个支流汾河孕育了我的家乡。这里四季分明,物产丰富,五谷和蔬菜的生长从春天开始到秋天结束。整个冬天基本上北风呼啸,冰天雪地,很难见到绿色植物。囤,对北方人绝不陌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山西农村的房屋基本上是砖土结构,冬天靠烧柴火和煤炭取暖,没有天然气更不可能有暖气。那时候我家就住在汾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子里,田地多为水浇地,以种植小麦,玉米和蔬菜为主,家家户户贫富差距比较小,日子紧紧巴巴但左邻右舍的交往比较亲密。
每年暑假一直到深秋,家家户户除了囤煤炭囤柴禾,还有令色各种时令蔬菜和腌制,储存全家人,整整一个冬天要取暖的东西和要吃的干菜以及咸菜。之后没有超市,更不可能有柜台上的反季节蔬菜。两个冬天,村子里人餐桌上基本上就是一酸菜豆腐和各种监制的菜,以及以及自家晾晒的东西为主。
我是家中的大姐。从我读小学那年起,每年暑假都要和母亲一起帮着家里晾晒越冬的干菜。那时候觉得冬天特别长,特别深,好像要储存太多的东西才能到年,不像现在刚入冬就有暖气了,可以买到和夏天春天的蔬菜,丝毫感觉不到冬天在岁月中悄然逝去。记得那时候农村里总有干不完的农活,挑水洗衣择菜,从早忙到晚,从春忙到秋。暑假里,除了去玉米地拔草,棉花田里修理枝丫。囤,也是暑假必不可少的农家活。我妈在田间地头种了很多蔬菜,茄子、黄瓜、西葫芦、豆角、西红柿等。它们生长茂盛,开花结果,这些东西根本吃不完。
摘上一筐茄子,我和我妈在大盆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茄子闪烁着紫色的光,非常鲜嫩。我妈把案板搬到院子里,切掉茄子蒂,把茄子切成一厘米的薄片,中间划一刀,一个一个像燕子一样晾晒在晾衣绳上,晾衣绳满了就切成圆片码在簸箕里,有时候也切成小丁,台阶上铺一张白纸,把它们摊在上面。切成片切成丁全看茄子的多少,多了切片,少了切丁。到了冬天早上起来搅一盆面糊,放粉条和晒干的茄子丁,辣椒粉一拌,我们叫面辣椒,在锅里蒸二十多分钟就算做好了。那时候没有肉,茄子丁经过蒸煮,吃起来有韧劲,有香味,就当是吃肉了。从外面身披着雪花进屋,喝上一碗热辣辣香喷喷的面辣椒,那别提有多爽。我写的时候口水都要流出来。
整个暑假,我们不仅晒茄子干,还晒长豆角,一根一根一尺多长的豆角用开水烫一下,挂到晾衣绳上。西葫芦去皮去馕,切成细丝也晒到晾衣绳上。我们这边气候十年九旱,夏天雨水比较少,绳上的蔬菜经过晾晒,风干蒸发了水分,摸起来哗哗的响,我妈就把这些储存到袋子里,挂在房梁下留着过冬。家家户户的晾衣绳或者走廊下边基本上都挂满了各种晾晒的茄子条、西葫芦条和豆角。那气氛,那场景,那画面在村子里是相当的壮观。风一吹,随风飘荡,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那时候的茄子、西葫芦和豆角都比现在超市里的好吃,、基本上不打农药,也不追化肥,一切自然生长。
我们家基本上以晾晒这三样为主,有的人家还晾晒春天的荠荠菜和茵陈草、白蒿。在严寒的深冬,舌尖上也能品尝到浓浓的春天的野味。
晾晒是汾河边人家最日常的农事,吃不了的东西就会晾晒储存起来。但算得上声势浩大的囤,还要数做西红柿酱和腌酸菜。
大约是八十年代,我们家乡有了制作西红柿酱的热潮,且不说西红柿产量有多高,满大街地摊上摆的一堆一堆的瓶盖,都是为装西红柿酱而准备的。成熟好的西红柿,由里而外红透,不是像现在超市表皮鲜红而里面发绿那种。把洗净的西红柿在开水锅里烫上两分钟,捞捞出来去皮切碎块,有时混些青辣椒。这时锅里消毒过的啤酒瓶和葡萄糖瓶子连同买好的瓶盖已经控干,用漏斗将切好的西红柿灌进去封口,再一次摆在铁锅里蒸上二十分钟,西红柿这样做好了。整个过程是非常漫长,但是存够一定数量的西红柿才能开始,邻居互相帮忙,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完事瞅着地上排成队形的西红柿酱,人人脸上充满了富裕的笑。下地的男人看到女人装了满满的几箱子西红柿酱,就觉得心里踏踏实实。
酸菜是在霜降之后,田里的萝卜、芥菜和白菜铲回家,一般选择那些成熟不太好的、弃之可惜的边角料做原料,洗净控水,一刀一刀切成细丝,码在一个干净的大缸里,压上一块儿河底捞出来的干净的石头,过上几天酸菜就发酵了。隆冬季节吃上一碗酸菜面,这一年的满足都在里面了。腌酸菜和做西红柿酱都是村子里规模比较大的事,大家呼朋唤友去这家帮忙,去那家帮忙,村子里到处是人们的笑声和切菜的咚咚响,那袅袅的炊烟和切菜的响声,把整个村子的生活气息渲染得五光十色。
入冬还要腌制辣萝卜条,辣胡萝卜条,把田里挖回来的土豆白菜,萝卜胡萝卜一件一件放进地窖里,家乡的人就开始围坐火炉边,烧几根玉米芯,上面摊些花生,下面埋些红薯,漫长的窝冬就开始了。
囤菜绝对是我家乡集体主义的体现,无论谁家开始囤,孩子都不会在里边玩游戏装作听不见,热心的邻居会帮忙,亲戚也会打听甚时候囤。人们像团体一样快乐,一起分享农活,一起忙碌囤菜,还送给邻居亲戚一起分享。我母亲是1997年去世的。城里的冬天,超市的蔬菜水果非常丰富,而饭桌上常常使我想起和我母亲一起储存蔬菜的时光。冬天里那些干菜的香味常常来我到记忆深处,想想那些年我妈晒的蔬菜干,腌的辣萝卜条和做的西红柿酱,那是真的好吃。腌黄瓜腌萝卜腌芥菜腌洋姜,吃上一口,那是真下饭。有时躺在床上仔细打捞跟母亲囤菜的环节,自己学着做,每次腌制咸菜都不是那个味儿。偶尔去超市去买些腌菜,能吃出油汪汪的或者防腐剂的味道,决然不是我汾河岸边村子里囤菜的味道,也吃不出母亲亲手腌制的酸白菜炖粉条、酸菜擀面片、一碗萝卜干。想起来让我垂涎欲滴的腌菜,已经远远去了,只能留在记忆里泛着黄色。
莫言说,乡愁是家乡的红高粱,风吹的时候不停摇晃。没有哪个人没有乡愁,她说不清道不明,藏在心中挥之不去。我的乡愁是囤。想起囤字就不能忘掉汾河岸边的北方的家乡,每一次寂寞和烦恼,就把这些从记忆里提出来,清洗得干干净净,忘掉曾经的贫穷落后,艰辛和苦涩,把温暖和丰厚的感情晾晒在阳光下,风干水分,囤上一个冬天,囤上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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