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年,看过几期央视寻人节目《等着我》。
节目中,失散20年的父子一朝相见,阔别50载的战友再度重逢,跨越60年的爱情首次聚首,那种真实情感的浓烈度,那些遭遇变故、失落、煎熬、不甘和拼争的人生,那些悲喜交加、泪笑兼具的生存,令人唏嘘,经久难忘。
我不知道,这档节目现在还在不在播。在人情逐渐凉薄、真情呼唤保鲜、言语强调讲真的今天,节目呈现的真情回归和人性呼唤的确显得弥足珍贵,让人动容。
为缘寻找,为爱坚守,让心不再等待,是节目的初衷,也是节目向大众传递的强大力量。
二
失散是一种状态,而寻找是一种姿势。失散的和寻找的,可以是人生故事,也可是人生本身。
荒谬的人生,其实是一个不断失散、不断寻找的过程。亲人、战友、同学、爱人......除此之外,还有我们的童年、青春、故乡以及回忆,都可能成为失散和寻找的对象。区别也许在于,有些是长久的失散,有些还有找回的可能,有些沉沦于渺茫的时空,跟随生命走向终极的别离。
这就是人生的荒谬。荒诞哲学的创始人加缪说,荒诞不在世界,亦不在人生,而在两者之间的关系,也就是人追求幸福和追求理性的愿望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上得不到满足。愿望即希望,不可理喻的世界即现实,希望与现实之间的沟壑,就是失散和寻找之间的漫长路途。
三
我甚至找过一台收音机,红灯牌的。
它曾经陪伴我度过很多个乡村少年的孤独夜晚,向我讲述遥远的故事,为我朗诵海子的诗歌,让我朦朦胧胧地感受到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
收音机被母亲摔坏过,又被我重新组装。
组装和修理也是一种寻找。包括那个执拗的少年,那个对着一堆零件发呆和着迷的下午。
多年后,我当着母亲的面,翻箱倒柜地找寻,然后对着一堆收音机残骸彻底死了心。死心,是对失散事物的封存,为接纳下一个终将失散的事物打开缺口。
四
我还寻找过一些记忆。记忆幽深如海。我通过日记、写作,将它们挽留在笔记本里。然后,在安静的秋天,在悠闲的午后,重新打开那些带着温度和光芒的句子。
作家们沉迷写作,无暇或无法从形而上的角度观照写作本身。所有写作,其实都是在寻找,以回溯方式寻找存在的意义,寻找遗落在生命细节中的隐秘和不可言说,也有人在时代和历史的沟壑中翻寻人性的关怀和失落的崇高。
回不去的岁月,回不去的故乡,回不去的情感,无数“回不去”的慨叹之后,往往夹杂着想回去的愿望。越是人到中年,越是常有想要回去的感觉。但回到哪里去,为什么回去,回去干什么,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五
失散的,还可能是一些地方。这些地方无论叫什么,它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名称——记忆的遗迹。
故乡、校园、村庄、城市,都是这类遗迹的组成部分,可能还有这些遗迹上的月光、风雪、气息、味道以及发生的故事。更为重要的其实是后者,前者只是情感的载体。所谓故地重游,暗含着故人重逢,旧情复燃的多重意义。而一旦希望化成现实,又常常惊叹物是人非、物非人是。
更令人恍如隔世的,是人非物非。岁月流变,有多少故地经得起重游,又有多少故人经得起重逢呢?活着活着,人们越来越像杨二嫂,越来越像老年闰土。
看了社戏、吃了偷来的罗汉豆的鲁迅说: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味道和感觉,更加经不起回味。
六
最难忘最易失散最想找回的还是人。情感之线系于地方也罢、系于事物也罢,最终都系于人。
这个“人”,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自己。回故乡,也许找的是纯真之我,回校园,也许找的是青春之我。凡是播撒过温暖、苦难、痛苦的回忆之地,无一例外成为故地,凡有过恩怨、爱恨、心动的怀念之人、无一不成为故人。有时找别人也是找自己,互为寻找、互相成就完整生命。
失散是一种客观的生命状态。所有经历的,无一不处在不断的失散当中。寻找却是一种主观的生命姿势,人生是一连串的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若有所失、若有所寻的过程。人们在若有若无中,领悟和窥探生活的真相。
七
所谓相忘于江湖,相见不如怀念,归根结底,是不能相忘又不得见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永远没有快乐的失散,给人快乐的叫逃离,叫背叛。伴随失散的,往往是变故和煎熬。失散赋予人的,也往往是痛苦和不甘。如是,寻找,就成其为一种方向的指引,一种对于煎熬和痛苦的抵抗。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怀旧、相聚、故地重游、乡土写作会如此大面积发生。因为时间越是久远,岁月越是渊深,一种声音就越是在耳边萦绕:
——等着我!
在希望、等待和寻找的过程中,过去之我、现在之我和未来之我,遥远之人、梦中之人和眼前之人相互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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