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出生的时候脚就畸形，小时是父母抱着拉着搀着，长大后就只能依靠拐杖了。

他行二，前面有个哥哥，后面是三个妹妹。母亲是个非常着急、性格暴躁、言语强势的女人。打记事起母亲就经常冲他发脾气，嫌为他治病跑了不少路，花了不少钱，还没治出个什么名堂，还缠着她耽误了许多活儿，“人家10岁的男孩都能掰玉米、割猪草了，你却只会吃只会睡”，各种难听的话冲他，急了还会动手。小时候他从不敢还嘴，知道自己拖累母亲拖累这个家了，再大一些，他敢还嘴了，“我愿意这样啊？是我让你生我了吗？”，母亲骂得更厉害了。邻居家的孩子还嘲笑他“瘸子”。

19岁那年，不知又因为什么起了争执，母亲随手拿起木棍敲了一下他的腿，他气愤地走出了院门，好久没回来。等发现时他已经在村里的水塘里漂着，一起漂着的还有那根拐杖……

二

他9岁那年，感冒引起高烧。父母因为打架置气，谁也没有及时带他去看医生，导致烧坏脑子，不能正常行走，口水常流不断，语言功能也丧失。

几个弟弟妹妹都健康长大了，而且还比较有出息，只有他整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上面沾满了口水，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经常有人看见，大门口，他席地而坐，母亲站在身后，表情厌恶、口气恨恨地在骂他，“窝囊废！没出息！把一家人拖累了！”看到有人经过，母亲才会转身走开，留下他，把手里的柳条使劲掰成了几段狠狠地用脚跺着或者用拳头狠狠地打自己的脑袋，眼睛里满含委屈和绝望。

有一年，快春节了，听说他失踪了，正月初三，邻村微信群里有说，村外的农田灌溉渠里漂着一个男尸。是他。那年他40岁。

三

她出生了。母亲的希望一下子从天上到地下，怎么是个女孩。

母亲和父亲是重组家庭，父亲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动不动就会发火，有时候只是因为一句不合他意的话，他就会指责、侮辱母亲，甚至动手。

从她记事起，母亲就经常在她跟前说：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妈的日子就好过了。说这话的母亲声音哀戚，面容感伤。她知道的，她听见也看见，父亲待母亲很刻薄，经常与母亲吵架，吵架过后又是冷战，一吵架父亲就与母亲分居，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在一间小屋里过，父亲在大屋。“母凭子贵，母凭子立”，母亲希望生个男孩，这样自己就可以坦然地待在这个家里了，就有靠山了，父亲应该会看在儿子的份上待她和善温柔了。可是接连两个都是女儿。

父亲的喜怒哀乐是家里的晴雨表，他开心大家才敢说笑，他一阴沉着脸全家人大气都不敢出，掀帘子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的。他是家里的权威，家里的一切大事小情全是他说了算，母亲没有张嘴发表意见的份儿，只有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吃苦受累的份儿。母亲长得瘦弱矮小，父亲长得魁梧健壮，母亲特别地容忍特别地善良，这种善良又一点锋芒都没有，母亲在父亲面前变得越来越讨好、压抑、委屈求全。

为了母亲，稍大一些父母一起争执，她就挺身而出站在母亲前面保护母亲，与父亲争辩吵架。上学了，所有的心思只有一个：我要学习好，我要优秀，我要出人头地要超过任何人，我要为母亲争光，让父亲不敢小瞧母亲。所以在各方面、各个学科，从小学到中专她都是同学眼里的榜样，老师眼里的“好苗子”。母亲为她骄傲为她开心，而父亲则不一样。她语文成绩突出，经常受到老师表扬，父亲却冷冷地说，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数学一塌糊涂。她跑步特别快，体育老师夸奖了她，她开心，父亲在一边说，有什么用？你能考到国家队？她踢毽子数一数二，父亲鼻子里一哼：以后能当饭吃啊？看那手笨的，简直就不像一个女孩子，拿根针跟使铁棍一样，一点做家务的细胞都没有，毛衣不会织，衣服不会缝，将来看你怎么生活？谁会要你这样一个笨媳妇！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她一天天长大了，获奖证书攒了一大摞，人际关系却非常糟糕。学校里，经常与同学、朋友闹矛盾；工作中，争强好胜，不容许自己不如别人，常与同事常发生冲突，却又非常怕领导，经常讨好领导；结婚后动不动与老公生气，老公一不满足她的要求或者做的事与她期望的不一样，她就发脾气，吵架，有时能纠缠着老公吵到大半夜不睡，她听见老公与朋友说，她人其实心挺善良的，就是这脾气，跟她生活实在太累了，啥也是事儿，喜怒无常；生孩子了，跟公婆因为坐月子和带孩子这些事又闹得很不好，她老是挑剔老人饭没做好尿布没洗干净；孩子小的时候她还能比较温柔地待孩子，孩子上幼儿园了，参加个普通的活动，她都要孩子听她的，孩子要这样做，她就逼迫孩子非那样做，认为那样才漂亮才完美才会获奖；孩子喜欢画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画，连续画了五六天都是，她又冲孩子叫了，你就不知道画点别的？脑子里只有那点东西？孩子不小心把她送给她的漂亮小瓷碗打碎了，她又是一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训斥：花了好些钱专门买给你的，你就不知道珍惜，就不能小心一点吗？……从前活泼开朗的孩子变得胆小，她一发脾气孩子就待在那里大气不敢出，眼睛里充满委屈和恐惧，家里时常充满她炮制的火药味儿。老公有一次跟她说，不管多冷多热，我有时宁愿待在车里都不想上来，不想看你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每次和人冲突后，她又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冲动，后悔不已，深深地责怪自己一点都不懂得包容和忍让，就像炮仗一样，有一丝儿火星就会爆炸。告诉自己以后不能这样了，可下次仍然如此……

四

偶然的一次，她发现妈妈群里在谈论焦虑症抑郁症狂躁症，几个妈妈在讲自己的经历和恢复过程。那些症状不正是自己也有的吗？她曾经整夜整夜睡不着，曾经对着老天哭诉：我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原来她生病了，是心上的病；原来她进入轮回了——家族命运的痛苦轮回。

她也终于明白了父亲经常神情黯然地说的一句话：一身好本事不如一个好脾气。

脾气就是性格啊！父亲是在哀叹自己命运的不幸：与第一任妻子离婚复婚又离婚，两个儿子留在身边，一个女儿随了前妻。在以后的生活中，因为自己的性格与儿子闹到父子二十多年基本不沟通不见面、他最疼爱的孙女也不回来看他的地步。对第二任妻子他刻薄、严厉，继子女对他的意见非常大。亲生女儿对他也是敬而远之，恨大于爱。他的家事成了村人眼中的大笑话——虽然他是上下三村提起名字人们都会说“哦，就是90年代初很风光的那个万元户”，人们对他的聪明能干竖大拇指，却对他的为人处事、待人接物很不认同。他内心其实很孤苦，经常一个人在灯也不开的小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得满屋子全是烟草味儿。身材魁梧健壮、从不轻易流泪的他在五十多岁时，跪在他母亲的坟头，声音凄惨地哭诉：娘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怎就活成这样了呀？69岁那年，他偏瘫在床了，完全不能自理，有老伙计去看他，他讲起他的童年，说他的母亲是如何严厉、脾气火爆、性格急躁的一个人，他的记忆里没有与母亲的亲密时光。

她太像他了，亲生的、非亲生的，八个孩子里，她完全就是他的翻版，与人不睦，言语强势；她也太像母亲了，在很多时候很懦弱，经常讨好别人，别人一生气她就以为是自己的错，外表强悍内心却惶恐不安。

五

她开始报名线上父母课堂的学习，线下又看医生，持续不断地看书、听书，她的世界逐渐明朗起来。

她以及父亲一直相信的“性格决定命运”、“我的命运就是如此”，原来是有前半句的——父母对待孩子的方式决定了孩子的性格，孩子的性格又决定了他的命运（李雪《当我遇见一个人》）。

她仿佛看见光了，不再相信性格是一成不变的，不再相信命运是注定的。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她和老公的关系越来越好，原本他们的感情基础就是不错的，后来的矛盾主要是她自己人格不完善、心理有问题导致的；与女儿关系也更加亲密了，不再无意识地强迫、控制女儿，而是最大程度地满足孩子的需求，尊重孩子，孩子一天天活泼起来，学习成绩也逐年提高。家里不再有以前那种压抑沉闷的气息，经常笑声满屋。进入青春期的女儿经常一进门就愿意与她拥抱，分享各自的快乐；她每天与老公拥抱的次数更是数不清，老公也更加理解她、支持她、鼓励她；她与周围人的关系也越来越轻松，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曾经自卑抑郁恐惧暴躁的她越来越柔软，充满自信充满希望，价值感满满归属感满满，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性格是可以改变的，命运是可以自己掌握的。

这三个故事都是真实的事情。有脚疾的是我没有见过面的二叔、高烧致残的是我的一个同乡、那个她就是我自己、那个父亲就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