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的诗,和中国的诗有很大的不同,和中国的古典诗有很大的不同。布局谋篇不一样,情感的表达方式更是不一样。譬如都是写相思,普希金说:“爱情啊爱情,请听我的肯请。请把我送入梦境,再让我心碎。到了清晨,我宁愿死去也不愿醒。”而李商隐是如何说的呢,李商隐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不直接说如何如何想念妻子,只把深深的相思,浸湿于满涨的秋池,点亮于西窗的红烛。中国人吗,大都性情内敛,不善言谈,更不善于把自己的情感,直通通地表达出来。譬如都是表达淡泊宁静,兰德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是艺术。”陶渊明则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维则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闭口不谈争与不争,只把宁静的心情融于南山中,融于明月中。
兰德写《生与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好几了。陶渊明写《饮酒》的时候岁数也不小了,王维写《竹里馆》的时候岁数也不小了。我想,他们的淡泊宁静,皆是伴着气力的消耗,热情的消散,才慢慢滋生出来的。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与世无争,就毫无血性,就毫无激情。陶渊明做过县令,王摩诘当过右丞。想必年轻时也是刻苦读书,热衷于科举和功名,有着“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志向。只是生活使然,本性使然,渐渐才对世事有了慨叹,对功名有了厌倦。这厌倦主观上来说,是他们始终保持着善良、包容、平和的一面;从客观上来说,是人们所处的世界,争斗太多了,阴谋太多了,卑劣太多了。
譬如我,读书时总要挣个一、二、三、四名。若考试不行,心里就有些恐惧,害怕遭到父母的批评,遭到老师的批评。种地时,若人家的麦子长得好,每亩多收了那么百十斤,自己心里就有些不平衡,甚至是不服气。打工时,若人家的工资比我高那么百十块,心理又不平衡起来,觉得干的活都差不多,凭什么你多拿呢。做生意时,若邻家比自己的红火,心里就酸溜溜的,恨不得人家摊点横祸,店铺着了火什么的。这种攀比,这种妒忌,也许你不会说出来;可心里总是燃烧着一把无名之火,让你原本鲜红的心,在烟熏火燎中变得不安,变得浮躁。
偏偏这个世界的制度和规则,就是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有高高在上的,就有低低在下的;有钱多没处花的,就有钱少不够花的。这种划分阶级和阶层的好处,就是便于激励,用一种无形的皮鞭,抽打着你去工作,去搞关系,努力爬到更高的地方去。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种不平衡的制度,有利于社会的发达和文明的进步。几千年了,这社会、这人类就是踏着人的身体走过来的,就是吸着人的膏脂肥胖起来的。你要打破这种不平衡,重新确立杠杆的支点,总是难上加难,几乎无法实现。关于平等和平衡,许多伟大的思想家,都思考过;许多伟大的革命家都践行过。其最终的结果如何,是很难说的,很难确定的。
反正对当下来说,“争”还是被肯定的,被鼓励的。不争则不出英雄,不争则社会不前行。所有与世无争者,皆是没有出息的,没有成绩的。国之大者,愿别国相争以得其利;民之小者,盼鹬蚌相争以得其食。那些看似聪明的争斗不休者,鼻子无不被别人牵拽着,心脏无不被自己蹂躏着。那些励精图治,积极出仕者,从来都未改变这社会不平等的本质。只不过使这个社会变得更加复杂了,更加浮躁了。核武器只不过改变了争斗的手段,并未能改变刀矛剑戟,用于争斗的本性。计算机只不过改变了算计的手段,并未能改变算盘,用于盘算的本能。电力通信、机械汽车、公司交易所······只不过让这个世界的争斗,变得更加便利了,变得更加复杂了。
在和平、繁荣的光环下,战争从未远离过,争斗从未远离过。你我皆是这争斗的积极参与者,大力鼓吹者。这凡事要争个高低,争个好赖,争个死活的规则,恰如一条毒蛇,时时露出尖牙撕咬着你,撕咬着我。几乎将你我也变成一条毒蛇了,日日吐着发黑的舌头,搜寻着争斗的对手,无尽无休。
如此争了几十年,一个个已是遍体鳞伤,心肺损伤;就连容颜也是改变了模样,眉心紧锁,满脸皱褶。想想又何苦呢,又何必呢。难道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将别人踩于脚下,就是为了在别人的泪水里寻求快乐?你累死也就累死了,可下面还有孩子们呢,你也想让他们和你一样活着吗?争了好几千年了,你不累,孩子们不累吗?
想来,积极争于红尘,莫如消极隐于山林。你受不了躬耕南亩的苦楚,那就在市集间居住。管住嘴巴,别说强势的话;管住脑瓜,别做强迫自己,强迫别人的计划。你受不了深居终南的孤独,那就在红尘里守护,守护你那还算善良慈爱的本心,坦然面对车轮下扬起的灰尘。浇花种草,养鱼喂鸟,干什么都比你在集市上讨价还价好,都比你在集会上吱吱呀呀好。想喝酒时,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想散散心,就明月松间照,空山不见人。除了自己,你我能改变什么呢?不争,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了。这世界已经够烦的,你我何必跳出去添乱呢。
要争,就去争阳光,争春风,争静夜里弯弯的月牙,点点的繁星。最不能辜负的,就是这大自然了。每一棵嫩绿的野草,每一朵芳香的野花,都值得你去抚摸它,亲近它。每一场春雨连绵,每一场白雪翩翩,都值得你去欣赏它,喜爱它。小鸟、蝴蝶、蜜蜂,流浪的云彩,深邃的天空。那么多值得你交往的东西,值得你铭记的东西。它们从来不会欺骗你,从来不会忽悠你。从未在背后嘁嘁喳喳,说你的坏话,从未惦记过你的财礼,你的权力。人生的本意,就是走进南山中采菊,就是走进王维的山水里。读自己想读的书,莫管它那些科考制度。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莫管他那些逢迎的话语。恰如英国诗人兰德说的:“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是艺术。”
其实我们的老祖宗,早就有了这种觉悟。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万物自然,天下治矣。”他们的书,你年轻的时候是不爱读的,是读不懂的。除非你身体老了,心神倦了,慢慢厌弃了这浮燥的世界。在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忽地醒来,你才会突然明白:无为而治,是怎样的一种真知,是怎样的一种胸怀。无为则无不为。若你我都淡泊了神智,不去争,不去抢,不置身于别人之上。食不贪珍馐,唯有粗茶淡饭;衣不奢华贵,但求夏凉冬暖。那么,这世界也就没有阴谋了,也就没有奴役了,也就没有战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