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下来,远山,旷野还有纵横的树木,都笼在暮色里,一片苍茫。那条河流在旷野蜿蜒流淌,寂静无声。
我和老李坐在橘红的暮色里,凭栏远眺。
老李的山庄就坐落在阴河边上,背靠一座大山,面朝一条古老的阴河。暮色里的阴河,翻滚着波涛,泛着橘红色的波光,缓缓而去。此时,阴河里是一河盈盈荡荡的流水,载着许多渴望的目光,从人们的眼前,穿过旷野,一去不回头。人们在楼阁眺望,那一河久违了的河水,在暮色里,闪闪烁烁,蜿蜿蜒蜒,流经过苍茫的大地,似乎也流进了人们的心里。
这是一个古村落里,依一座巍峨的大山,临阴河而居。就像许多村落那样,总会寻找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安营扎寨,繁衍生息。这个村子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了,老李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里,一代一代与大山为伴,与阴河相依。老李很小的时候,阴河还是水量充沛,足以灌溉村子里的农田。一年下来,村里的农田都能获得一个不错的收成。一条河流滋养了一片沃土,这里的山野田畴,树木花草,都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后来,河里的流水渐渐变小,完全干涸了。没有了河水,大片山地被撂了荒,年轻人纷纷离开家乡,到外面谋生。老李也是那时候离开家乡的。说到在外谋生的艰辛,老李此时还是一脸唏嘘。
天色暗下来,远山和树木都隐入暮色里,模糊不清了。只有那条河流,在夜色里划出优美的弧,明媚而丰盈。
我们坐在楼台喝茶,看着那条河流在旷野无声流动。
河道灌满了水,反而显得愈发沉静,不见了平时的喧嚣与清澈。
多少年,未曾见过这样的大河汤汤了?我转过身,问坐在身侧的老李。他喝口茶,眯了眼,沉吟了一会。该有十几几十年的光景了吧。他掰着手指算,从他出去打工,到回家创业,至少也有二十几年的时间了。
楼下院子的树丛花影里传出几声蝉鸣,间或有几声蛐蛐的低吟,像是弹拨乐里的高音或滑音,从暗夜里滑出来,落在指尖的茶盏里,荡起了些许的涟漪。
进入八月,连续下了几场大雨,河道涨满了水,有了浩浩汤汤的样子。这个临河而建的古村落的客栈,一下子住进许多人来,一睹大河汤汤的盛况。另外几家的楼台,许多人如我们一样,凭栏而坐,喝茶或者饮酒,面对一河汤汤的流水。四下里都暗下来,连绵的山,树木,旷野里花花草草都沉默下来。那条阴河越发显得明亮,泛出银色的微光,缓缓流动。坐在楼台的人们,似乎被一波一波的流水牵引着,绵长的思绪,也无边无际了。北方,特别是我们塞外,人们对水的渴望,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执着。
自古以来,人们就喜欢临水而居,几乎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母亲河。
只是,临水而居的速度与规模越来越快,越来越大。乡村变成城镇,城镇扩张为城市,人越聚越多,楼房越来越密集。草木稀疏了,水也稀缺起来。许多穿城而过的河流,没有了流水,长满了荒草,成了一条空旷的河道。
那时,村子里的老人们就坐在门前的石墩抽烟,面对一河道荒草,说说小时候大河的波涛汹涌,说说儿时在河里摸鱼,在芦苇荡捉迷藏的时光。然后,就叹息眼前这空空荡荡的河道,没有了一波荡漾的流水,没有了成群结队的鱼虾,成了野草疯长的道场。
我曾和老李一起到对岸的山崖看那些阴河岩画,去感怀那些未曾经历过的岁月。那些简洁粗旷的石刻,记录了这阴河流域先民们的生活场景。或许是岁月的凋蚀,许多岩画都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残刀断痕,无法窥见一个场景的全貌;或许那些雕刻的人并没有想着为后人留下一点什么,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刻上几刀,一个圆圈,几条曲线,或是一个动物的剪影,抽象而神秘。让我们几千年以后,在他们的刀痕面前,踟躇而迷茫。老李抚摸着那些断续斑驳的线条说,这些线条刻的就是阴河的流水,那时的阴河,定然是大河汤汤,飘飘荡荡。而那一圈一圈的刀刻,就是大河的漩涡,一轮一轮,一层一层,深不可测。我说,那些专家说那些圆圆的线条,是人的眼睛,充满了焦虑与渴望。老李不置可否,呆了一会,突然问我,那些古人,他们焦虑什么,渴望什么呢?
水草丰美。古人创造这个词汇的时候,将“水”放到草木的前面,就说明水之于草木的重要,水对于人的意义。即便是塞外茫茫草原,那些游牧民族也是逐水草而生息。水,对于人类的重要,无论古今,无论地域,都一样。
当河水断流了,人们还去追逐什么呢?
我想起了庄子那个“相忘于江湖”的故事。当无法相濡以沫的时候,相忘于江湖还有什么意义呢?倘若一旦没有了水,相濡以沫也好,相忘于江湖也好,都终将是一个凄美的传说。
或许,我读懂了阴河岩画那些简洁而神秘的刻画。大河汤汤的时候自然是水草丰美,生活富足而安定。一旦河里的水干涸了,那些临水而居的人们,怎能不焦虑呢。那一个个漩涡一样的眼睛,无论焦虑还是渴望,似乎都与那条河流有关吧。
灯火起来了,撒落在山野,星星点点,有一种有别于城市的美。芦苇从河边蔓延过来,一直到小楼的下面,俯俯仰仰,发出轻微的呼吸。那些水鸟也倦了,藏进浩浩荡荡的苇丛,不出一声。青蛙也睡进了梦里,与芦苇一起做着逍遥游。反倒是院子的花草里不时传出一声两声的蝉鸣,还夹杂着蝈蝈的叫声,催人入梦。晚风袭来,潮湿的雾气一阵阵漫过来,落在花花草草上,也润了人的肌肤。
老李又沏了一壶茶,一杯一杯斟过去,茶的香气便溢满楼阁。还不去睡么?老李摇摇头,亮晶晶的眼睛毫无倦意,指着那条缓缓流淌的河流。你说,这场大雨过后,阴河会不会还断流,像先前几十年那样。不会。我摇摇头。他点点头,我看也不会。
我们端起各自的茶杯,碰了一下,喝一口。自然不会。山上莽莽苍苍的森林,旷野里郁郁葱葱的草木,夹岸那些浩浩荡荡的芦苇、水草,都在涵养着水源。这一河汤汤流水,怎么会干涸呢。
是啊,几十年的休养生息,让大自然得以喘息,让山山水水都恢复了原本的状态,绿水青山,山茂水丰,就有了大河汤汤的底气。这条阴河,也会如几千年的岩画所刻画的那样,浩浩汤汤,川流不息。
大河汤汤兮,我心飞扬;日将暮兮,怅而忘归。
虫鸣都消落了。大河静默。我们坐在楼台,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