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昺祥兴二年,即公元一二七九年,正月十二日,北风怒吼,乌云密布。广东中山南面的零丁洋,一艘官船,披红挂绿,富丽堂皇,与萧瑟的海面极不协调。一中年男子,身著青衫,双眉紧锁。然困倦的神情,掩盖不了他俊逸的面容。
此人正是文天祥,他迎着凛烈的海风凭栏远眺的地方,便是幼帝赵昺及大臣们避难地——崖山。这战火四起的大宋,大概只剩这崖山暂可容身了,文天祥长叹。想自己幼时发奋钻研经书,二十岁考中状元,后又官拜丞相,原本是年轻有为,意气风发。不料元兵挥旗南下,江淮一带告急,自己以全部家产充当军费,从此抗元,出生入死,艰辛颠簸。先是奉命至元营求和被执,侥幸逃脱后,大宋的大好河山在异族的侵略下已动荡不安,而朝延上下,苟且偷生者比比皆是,为国捐躯的竟寥寥无几。
国事衰微,如风中的枯叶一般摇摇欲坠,自己这样的亡国孤臣,势薄力单,纵有回天之势也无能奈何。一二七七年,江西吉水一战,妻妾子女被俘北去,只有老母及长子侥幸退往福建汀州,路经惶恐滩,前临茫茫大海,后有浩浩追兵,九死一生的险境,至今想来仍不免胆战心惊。
大臣惜死,皇帝无能。元军如豺似狼,使得朝廷上下君臣齐齐闻风而逃。自己虽然苦苦支撑,却是孤掌难鸣,如风吹雨打的浮萍。景炎三年,五岭坡溃败,全军覆灭,自己沦为阶下囚至今已近一年。元军紧追不舍,又将自己押送零丁洋,去崖山追击幼王赵昺,虽崖山目前有张世杰的得力防御,只是国破家亡,雨打浮萍,这岌岌可危的局面,还可以飘浮多久?这零丁洋里,连一声叹息都经不起风霜雨寒。
心寒间,有声音从后传来,“文丞相,为何独自一人在外吹风,小心着凉啊。”文天祥并未回头,却早知是元军首领张弘范,想自己抗元四年,一次被扣,两次被俘,不能报国暂且不言,几次欲自杀尽节未成,自然是看多了这种小人嘴脸,悲哀不禁从心来,却也只能苍凉一笑。
张弘范又道,“我今只求丞相一事,若你修书一封予崖山张世杰,劝其收兵归降我元,我便归丞相自由之身,并担保丞相官复原职,丞相认为可否?”
文天祥又是苍凉一笑,“你且备纸墨来。”
张弘范大喜,速命随侍备纸研墨,须臾安排就当。
“丞相请。”张弘范卑躬屈膝。
文天祥阔步案前,左手执袖,右手握笔,“唰唰”挥笔,洋洋洒洒,其不羁之态,令张弘范无不钦佩,“若我大元能有此奇才,便是如一虎添双翼啊。”思量着,文天祥已弃笔,面朝大海。张弘范急忙伸头看去,但见纸上龙飞凤舞,斗转蛇现: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并非降书?”张弘范受此愚弄,恼羞成怒。文天祥也不回头,唯扬头大笑,“我自救父母不得,乃教人背父母,可乎?”
“丞相应知,宋朝大势已去,君臣同逃,其颠覆之日怕是不远矣!”张弘范并不死心。
“哼!”文天祥一声冷笑,甩袖之气,铿锵有力,“吾国如同吾父,父虽病重不堪治,吾亦不能丢而弃之,即便用药无效,也应当尽力为之!”
其大义凛然之状,令张竟不能再逼,只得回头细读,但见此诗从文天祥自身回顾入仕途一事说起,由感慨国家的命运言及心中的悲愤艰危——忠贞报国无望,大好河山却已沦落,痛心疾首之余,用“风飘絮”来比喻破碎的山河,用“雨打萍”来比喻浮沉的身世,用“惶恐滩”和“零丁洋”这两个险恶的地形的地名,来暗示过去的惶恐、和此时的零丁,而“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两句,更是对仗工整,实为妙手偶然的佳句,却又似自然天成,若没有亲身的经验和出众的才华,怎能达到如此境界?从自身到国事,又从国事复回自身,由实至虚,又由虚至实,四年的孤军作战,在“干戈寥落”四字中,忧愤情调自然流露,其悲苦沉闷却又难于名状,而又不只是忧郁感叹,诗至末尾,又出人意料地逼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慷慨激情,这样高亢振拔的转折,致使全篇由悲而壮,由郁而扬,自然以示诗人舍生取义的心意已决,而血性的民族气节更是光照天地。读罢至此,张弘范不禁竖指,“确实好人,好诗。佩服,佩服!”又转而叹道,“只可惜你我非伺一主,不然定当向丞相好好请教,然皇命难为,在下亦是奉命行事,敬请丞相多多包涵。”
文天祥面朝大海,不作它言。零丁洋依旧寒风割面,波涛翻滚。而浩瀚的海面,并不能淹没壮烈的民族气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便如文天祥的赤胆忠心,永远激励后人、世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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