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天水游览南郭寺的人,大多冲着那一株“空庭得”的“老树”和写过这一株老树的诗圣杜甫。这个曾经在这儿穷困潦倒的诗人因为“穷年忧黎元”而被秦州人民塑其身,壁其诗供来往游人顶礼膜拜;众多学者教授竞相开展“杜甫陇右诗研究”,以供人们更多了解这位曾经在这里生活上几成乞丐而精神上光耀后人的伟大诗人。
因安史之乱而“因人作远游”的杜甫,在秦州——同谷度过了他一生中最为穷困潦倒、凄惶愁苦的将近半年时间。然而他在这儿写就的一百二十首左右的诗却让众多学者教授沉缅其中,研究赞叹终生,何也?情也!“情”字成就了“诗圣”,“情”字让杜甫得以在历代读者心中熠熠生辉。
(一)
杜甫出生在一个封建统治者家庭。三十五岁之前的杜甫,过着“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的富足而又浪漫的生活。这个时候,他对人生充满了幻想,“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便表现了他对生活的豪情和乐观。杜甫的生活在他三十五岁时出现了陡转。那年他结束了漫游和隐居生活,入京求官。科举却因奸相李林甫的“野无遗贤”的表奏而失败。于是困守长安十年,历尽苦辛。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的远大理想的诗人,为了求仕而不得不干着有失人格的干谒生活——“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个浮于社会表层的浪漫诗人,也随之沉于社会底层,得以把握社会的基本矛盾,看透社会的实质。他的性格,也由狂诞而变得深沉,由自负变得自抑,由伤己而转为忧时。
然而,作者自己最苦不堪言的生活是在秦州度过的。当时安史之乱,生计艰难,自己又因房琯之事而遭到贬抑。诗人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七月,弃官携家由华州入秦州,从此摆脱了政治斗争的旋涡,开始了“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流寓生涯。
诗人本来是“满目悲生事,因人做远游”,但他所投靠的亲友杜佐、赞公,虽然想尽力相帮,却因其社会地位低下,经济状况有限,而只能送些小米、小蒜之类。他感激从侄杜佐在自己生病时的探望,并毫不掩饰地求他接济:“旧谙疏懒叔,须汝故相携。(《佐还山后寄三首》之一)。”吃了上顿无下顿时,他催促侄儿快寄小米:“白露黄粱熟,分张素有期。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佐还山后寄三首》之二)。没有蔬菜,他便向从侄索要小蒜:“甚闻薤露白,重惠意如何?” 《佐还山后寄三首》之三)。隐者阮肪曾馈赠他三十束小蒜,他高兴得写了《秋日肪隐居致薤三十束》以示感谢。
亲友的接济无以为生,杜甫想到了自食其力。他辛勤采药、晒药、卖药。“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秦州杂诗》之十六)。全家人都为生计而忙于此事——“晒药能无妇?应门应有儿。”他希望在太平寺泉眼旁盖房子,“余润通药圃”,用那“香美胜牛乳”(《太平寺泉眼》)的泉流浇灌他的药田,从中可以看出他颇想在这儿长住下去。
然而亲友的帮助与卖药的副业都未能解决他生活的困难。有时他无衣无食,口袋里只剩下一文钱了,却不忍用去,为的是留在眼前观赏安慰自己。他在《空囊》里如实地记录下了他的生活:“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战乱四起,生活无着。正当他处于进退维艰时,同谷县令写信邀请他去做客,说“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蜜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发秦州》)。杜甫一听,不但生活有了保障,而且有美景胜地可供观赏,便欣然前往。他本来是“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所以“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没想到山大谷深,天寒地冻。诗人经铁堂峡——盐井——寒峡——法镜寺——青阳峡——积草岭等,一路行来,历尽艰险,受尽磨难,始到同谷。峻绝奇险的旅途让杜甫所作诗篇“幽奥古远,多象外异想,悲风泣雨,入蜀人不堪多读”[1].原以为生活会有全新的开始,岂知同谷县令出尔反尔,不理这个用敦厚之心体风雅之意的诗人。于是诗人在这儿几乎陷入了绝境。《同谷七歌》之一、之二便真实地记录下了诗人当时悲惨的生活,几乎让人无法卒读:
《同谷七歌》之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同谷七歌》之二
长铲长铲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呜呼二歌兮歌以放,闾里为我色惆怅。
为了生存,诗人拾详栗,挖黄独充饥;为了御寒,诗人将又薄又短的衣服拉了又拉。天寒日暮,手脚冻裂;大雪封山,空手而归。男呻女吟,苦捱时光。如果说在秦州时,杜甫东要西借,形同乞丐的话,在同谷已家徒四壁,过着连乞丐都不如的生活。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是逃难之人,居无定所;另一方面是自己身为诗人,拙于生计。
王嗣奭说:“《七歌》创作,原不仿《离骚》而哀实过之。读《骚》未必堕泪,而读此不能终篇,则节短而声促也。”[2]斯言诚是也!
让人难于想象的是,经受政治失意、战争离乱、生活困顿、旅途艰险的诗人,同时还经受着疾病的折磨。他在《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中,说自己“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潜隙地,有靦屡鲜妆。何太龙钟极,于今出处妨。”从中我们可以知道隔日发作的疟疾是怎样折磨着诗人的肉体和精神的。病情发作,犹如搜刮脂髓;浑身寒战,如同怀抱雪霜。无钱治疗,只好用迷信方法:躲在幽僻之地,脸涂各种颜色以趋疟鬼。这种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无奈,不是任何一个衣食无忧的健康人或有医疗保障的病人所能体会到的。所以诗人自己悲叹:“今我独凄凉”(同上)。
人到疾病缠身,生活无着,寂寞孤苦时最容易怀念亲人,可偏偏“有弟有弟在远方”,因为“胡尘暗天道路长”而“生别辗转不相见”,所以诗人慨叹,假如自己将来死了,弟弟都不知道该去何处为自己收拾骨头;虽然也有妹妹,但丈夫早死,她又远在安徽凤阳。尽管十年不见,思念迫切,怎奈“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亲人的愁苦无以为诉,亲人的困难难以相帮,亲人的问候无法传递。何况朋友也各在天涯……杜甫在陇右真正陷入到了战乱、穷苦、险途、疾病、惨别的苦海中了。
(二)
“个人生活遭遇的不幸,虽也能透视出整个时代衰落的影子,但如果在诗中仅仅一味的啼一己之苦,号一己之寒,却也不免影响整个诗歌的价值品位。”[3]“杜甫的可贵之处,就在于颠沛流离而不堕其志,艰难备尝而不改其节”[4];在于身受磨难而心系人民;在于自身难保而关注亲友——一句话,在于自己身陷苦海而能情及八方。所以梁启超说:“我以为工部至少可以当得起情圣的徽号。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的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能像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能比得上他。所以我们叫做情圣。” [5]
冯止先生说:“在杜甫的一生,七五九年是他最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的创作,尤其是‘三吏’‘三别’以及陇右的一部分诗,却达到了最高的成就。”[6]陇右诗作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皆由情生。
忠于国君,期望能够重新为国出力,在杜甫陇右诗中表现得很突出。“在杜甫看来,忠君和爱民往往是一回事。当他把君主作为国家象征时,无限忠诚。”[7]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无论政治上遭受多么大的排斥,生活上遭到多么大的艰难困苦,诗人都在所不顾,总是执著地期待着国君能幡然悔悟,避奸佞,亲贤臣,让有志之士得到为国出力的机会。这种思想,集中而生动地反映在一些咏物诗中,如在《秦州杂诗》其五中,诗人以“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的骕骦自喻,表明自己在十分艰难的时候,仍然渴望为国立功的雄心壮志;在《蕃剑》中,诗人联系当时的战乱,幻想着用这神奇的宝剑为国家的安定统一发挥作用,“风尘若未息,持汝奉明王。”抒发了诗人不甘冷落,希求为国建功立业的感情;在《凤凰台》中,诗人甘愿以心当竹实,以血当醴泉,培养无母凤雏长大,生出美丽的羽毛,翱翔八方,口衔瑞图,献给皇帝,得以“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在这里,诗人愿以生命救国拯民的崇高理想和可贵精神,光彩夺目,感天动地。
辗转流离,饥寒交迫的生活和为国家前途着想的抱负,使杜甫更广泛地接近了人民。因此,在陇右诗作中,同情和描写劳动人民,反映他们的苦难与要求,为他们的命运忧虑和呼号的作品占有一定的比重。如《遣兴三首》、《东楼》、《石龛》、《盐井》等。在盐井,诗人对成年累月汲井煮盐的劳动群众深表同情,对重利盘剥,“自公斗三百,转致斛三千”,吮吸劳动群众血汗的剥削者予以无情的揭露和鞭笞;在石龛,他写被残酷的傜役所迫而“悲歌上青云”的伐竹采箭者的悲苦生活,对叛乱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和控诉;在《东楼》,作者对从此楼而过的将士、使节“但添新战骨,不反旧征魂”的命运给予了痛苦而无奈地关切,表达了对战争的深切忧虑。尽管在陇右迁徙中,诗人饱尝奔波饥寒之苦,但一想起劳动人民所受的压迫剥削,又感到自己把比他们毕竟好多了,可以终生免除役苦,旅程的艰难又算得了什么。他宽解勉励自己:“此生免荷殳,未敢辞艰难”。“杜甫是一个穷于当时,达于千秋的诗人。他的诗……深具忧国忧民的崇高情怀。杜甫的一生,大部分时间辗转于穷困的生活里,从他个人不良的境遇,得到对于黔首痛苦的体会,观察和同情;由于他个人忍饥避乱的经验,认识了民间的真实情况……于是引起了异代强烈的共鸣。”[8]杜甫在自己身处困境时,仍满含着对人世间不能自禁的关爱和同情。正如郭沫若所说:“他对于人民的灾难有着深切的同情,对于国家的命运有着真挚的关心,尽管自己多么困苦,他是踏实地忧国忧民。”[9]这种忧国忧民的情怀,体现了他深广的人格魅力。
陇右诗中,杜甫之情,除了倾注于国家、人民而外,便是倾注于亲友。这类诗约有二十多首,几乎占此时诗作的五分之一。
杜甫来秦州,得到了从侄的很大帮助。从《示侄佐》,《佐还山后寄三首》等诗看,叔侄关系很是融洽。杜佐多次照顾穷病交加的杜甫,“多病秋风落,君来慰眼前。嗣宗诸子侄,早觉仲容贤。”从中可以看出杜甫对知礼贤良的侄儿深为欣慰和赞赏。杜甫也在生活困难时向侄儿催要小米和小蒜,对侄儿的接济也很感念。当侄儿来看望他天晚归山后,他又牵挂担忧侄儿的归程:“山晚黄云合,归时恐路迷”,慈父形象,跃然纸上。杜甫对弟妹更是骨肉情深,缠绵悱恻。《同谷七歌》之三、之四,《遣兴三首》中,均字字含思,句句关情。《月夜忆舍弟》中,诗人如此写到:“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写出了月夜思亲人,无法通音讯的无限深情和极度悲切。战争让兄弟失散,书信难传,除了最小的弟弟杜占在身边外,其余三个弟弟杜颖,杜观,杜丰分别在河南,山东客居。诗人听雁声、想雁行,想到自己的兄弟却如失群孤雁,无法团聚。古人有“鸿雁传书”的说法,自己却因战争而“寄书长不达”,于是“无家问死生”就是一种旷味的焦虑,一种折磨的担忧。“况乃未休兵”一语又将家愁与国难联系在一起,情感在凄苦中的无意升华,折射出了诗人忧国忧民的伟大胸襟。
因远离亲人,僻居边地,孤独寂寞和贫困无助使杜甫格外珍视友情。他感谢主动给他送三十束薤的隐士阮肪,因为他“衰年关鬲冷”,阮昉“不待致书求”就无私地赠来的“盈筐承露薤”使他“味暖复无忧”(《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阮昉的“清诗近道要”使诗人如遇知音,并对他视“荣贵如粪土”(《贻阮隐居昉》)的高风亮节表示赞赏;他与因房琯罢相而遭贬的赞上人同病相怜,患难相处,相互勉励。他俩白天“怡然共携手,恣意共远步”(《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在西枝村寻找适于建草堂的地方,到了晚上,燃薪照明,汲水煮茶,足见两人情趣相投,感情深厚。他希望找块周围可耕种的向阳地方,置一座清幽草堂,与赞公为邻共处,“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寄赞上人》)。前往同谷前又写《别赞上人》对老朋友既道别又劝勉:“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从《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长史参三十韵》中可以看出,杜甫虽自己身患疟疾,仍对高适、岑参两位好友的外放进行安慰,表达自己对朋友的怀念之情。他对长他十一岁的大诗人李白更是忧念成梦,曾写《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四首诗,对李白的前途、命运表示深切关怀。诗人如此思念朋友:“故人入梦来,明我长相忆”,“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如此为朋友而牵肠挂肚:“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如此担忧朋友遇害:“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江湖多风波,舟辑恐失坠”;如此为朋友鸣不平:“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代名,寂寞身后事!”(以上见《梦李白》)。在《天末怀李白》中,诗人写到:“凉风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赠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徐增曾这样评价过此诗:“子美作是诗,肠回九曲,丝丝见血。朋友至情,千载而下,使人心动。”[10]清人仇兆鳌说得更好:“千古交情,惟此为至。”人们常说:“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可杜甫却会对李白如此毫不吝惜地赞叹:“昔年有狂客,号称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从中可以看出李白超人的才华和杜甫伟大的胸襟。杜甫平生所作诗中,涉及李白的多达十五首,因为当时只有杜甫最深知、最爱护这位绝世天才。李杜友情因此千百年来都被传为文坛佳话。另外,杜甫还写赠、怀念被唐玄宗曾称诗、书、画“三绝”、且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旁通兵法、医学的郑虔,追念他们昔日的交情:“平生一杯酒,见我故人遇”(《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担忧朋友被贬谪后的命运:“鸠杖近青袍,非供折腰具”(同上);抒发无力营救朋友的伤感:“徒劳望斗牛,无计斸龙泉”(《所思》)其感情的真挚程度,可以与怀念李白的诗并读。
诗人不幸诗坛幸。杜甫因自己的苦难而推己及人,喷发了对国家、人民、亲友的深切关切之情。他将人间的苦难,博施的爱心付诸笔端,便给后人留下了不朽的篇章——诗史。他自己也因为是“历史上最高尚的人”(王安石语)而被誉为“诗圣”,成为“我国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神圣、最永久的光彩”[11]
【参考文献】
[1] 仇兆鳌《杜诗详注》第681页
[2]《杜臆》卷三
[3] 李芳民.《简论杜甫的山水诗》.《唐代文学研究》.第四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4]张忠纲.《简论杜甫陇右诗》.《唐代文学研究》第七辑.广西师大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
[5]《杜甫研究论文集》第一辑.中华书局.1962年12月第一版
[6]冯至.《杜甫传》,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7朱明伦.《杜甫散论》.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年12月)。
[8]张梦机.《驳郭沫若对杜诗的曲解》.《古典文学》第四期.1982年12月)
[9]郭沫若.《诗歌史中的双子星座》.载《杜甫研究论文集》三辑.中华书局.1963年9 月第一版
[10]《说唐诗》卷一
[11]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七期.
本文由中财论坛会员点绛唇原创,原文标题为《身陷苦海 情及八方——由流落陇右看诗人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