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都是这样,一走进状似画卷的自然风景里,不待双足站定,潜伏在山峦、小溪、绿树、鸟鸣甚至就是一截枯木或是一丛劲竹中的灵秀美丽的气息,就会跃身而起,彻底将我的身躯萦绕,不由分说。惊鸿一瞥间,许多植根于意识深处的情形,便循了儿时在纸上涂鸦形成的童趣的那条路,兴奋地走在眼前的画卷里,陶醉得恍恍悠悠,终于禁不住诱惑的一颗心儿,弃了身体,与童趣携手飘向这幅自然画卷的深处,无论我怎样呼唤,就是不肯回头。同样不肯回头的,是眼光与苏轼的《枯木竹石图》邂逅时的流连。
冬天的晨曦,竹林里弥漫着浓浓的白雾,几缕令人心动的阳光,慢慢把雾染成金色的帷幔,温柔地覆盖在翠绿的竹叶上。风儿吹过,哗啦啦,哗啦啦,象一支美妙乐曲里的轻快节奏,拨动着我的情怀。偶尔伸出手触摸一下竹干,“劲节不肯俗”的手感瞬间形成。刺骨的寒风愈加疯狂起来了,我裹紧大衣,双手也缩进了衣兜,只有刚才形成的手感,还在绵延。竹干的“吱吱”声和竹叶的“哗啦”声,在寒风的恣意中,阵阵着响,揪动着我的心发出渴望温暖及宁静的震颤。即使地面布满了枯黄的竹叶,即使被斫为屋掾和截作笙笛,长存的绿色仍然经久不凋,原本清高脱俗的生命象征,此刻却化着庇护寒士,喜报平安的的实际。我就是在这种感动中成长的,以至于当我看见翘在书架边缘的一册书里的《枯木竹石图》时,感动也瞬间就追进了我的视野,同时也看见,先前不肯回头瞥我一眼的一颗心儿,此刻也驻足在了这幅画里。
《枯木竹石图》简洁明了的画面上,怪石盘踞左下角,石后冒出几枝竹叶,而石右之枯木,屈曲盘折,气势雄强,“怪怪奇奇”,于笔意盘旋之中,凝聚成一团耿耿不平之气,更有一股浩然气脉,由石而树、由树干而树梢,扭曲盘结,直冲昊天。如是情形,一下子就拽了我的眼球,兴冲冲落在“枯肠得酒芒角出,肺肝错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写向君家雪色壁。”的苏轼自题画字上,沿了这些文字摹写笔划的走势,渐渐咀嚼出苏轼的一生,虽然几遭贬谪,并在错综复杂的宋王朝政治斗争中饱尝仕途的滋味,愤懑不平之气交织于心时也会发诸毫端,借诗画以泄胸中盘郁。但是,从石后冒出几枝竹叶的画笔中,更玩味出了苏轼对仕途追求烟消云散后的那种淡恬平静的书生本色,还有逸出名利场工于心计、残酷倾轧之后的那种物我相融以及亲近自然的草野之心,麋鹿之性。并且,草野之心与麋鹿之性在苏轼的诗歌、散文、书法作品里,也是随处可见,伸手可及。
虽然苏轼的仕途曲折不平,然而他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却有着极高的成就。除了书画,他在诗歌、散文、书法、音乐和对养生、佛教、儒学甚至炼丹探索等方面,也都有极高的造旨,被后人赠予「豪放派始祖」的盛名,可說是一位全面的艺术家和不可多得的大文豪。对于才华上的高歌猛进,苏轼一直看得很淡,一直保持着谦虚内敛的性格。这一点,也可以从苏轼亲近自然,向自然学习,向他人学习以及不断探索创新而就的《枯木竹石图》作品里看出。文同既是苏轼的亲戚又是好朋友,文同的诗文书画都很出色,尤其善画墨竹,创造了以深墨画竹叶正面,以淡墨画竹叶背面的画法。苏轼画竹也受到他的影响,并且品题了他的不少作品。一次,苏轼在品题文同墨竹时,曾记叙了文同的一句绘画理论:“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这就是成语“成竹在胸”的来历。经过苏轼的品题与发展,后来画竹的人学文同的很多,“湖州竹派”便由此而产生。苏轼在绘画上的成就比文同更大,加上他又是继欧阳修之后的文坛领袖,所以文人画很快在人们中传开,成了独立于画工画、画院画之外的新流派,并在中国绘画史上产生了很大的影。
苏轼诗歌中的景物描写渗透着诗人的情才和画家的技艺。诗歌在描写景物时浓墨淡写,构图简括,达到了虚与实精妙结合的境界;善于刻画自然事物的运动状态,写出景物运动的时间感、距离感、立体感或变静为动,赋予景物运动情态;并且还通过描写景物的新鲜色彩,使作者之情融于景物,唤起读者的色彩感觉,从而给人以美的感受。这些都无不是得益于他在《枯木竹石图》中凝聚的自我表现和追求意境、“神似”的风气,也是受惠于《枯木竹石图》中体味到代表了虚怀若谷的竹的外直中空,代表了刚正不阿的竹的宁折不弯的情怀。也正是因了《枯木竹石图》,才使苏轼彻悟了“自出新意,不践古人”的道理。大概崇尚自然,摆脱束缚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思想和“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的理论,也是源自于信手拈来、不拘形似、没有追逐功利目的的竹子的遣性移情。
飞白为石,楷行为竹,随手拈来,自成一格。作为艺术家,苏轼在绘画上不落前人之窠臼,不拘古人之绳墨,强调表现自我,有所创新。倡导“士夫画”,批评院体之匠气。强调神韵,不拘形似,真诚抒发胸中意趣。再观其文、其书、其人,诚然如是。我以为,只有真正与自然相融,平等对待我们周围的一花一竹,一石一鸟,我们的一举一动才会象苏轼那样灵秀得如同自然优美的风景画。再瞥一眼《枯木竹石图》,总是感觉这就是苏轼精神的一种写照。当然,我并不知道苏轼是否是“倒梯型”额头的人,但他却完全具有这类人的突出优点:有如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化个人的有限生命为无限的社会生命。
一幅《枯木竹石图》,揪动着我的心发出渴望温暖及宁静的震颤的同时,竟然让我想到了一种生命不能蔑视另一种生命的存在,一种意识和行为不能限制另一种意识和行为的发生的严肃命题。确实,在很多的情形里,我太注重自己的表现欲、贪婪心、掠夺性和征服的意念,完全漠视或蔑视自然界的平等生存权利,以至于我过分滥用能动性而轻视或无视人对自然的依赖性,在英国著名古生物与古人类学家迪克森于《后人类》一书中把五十万年以后的人类勾勒成“一种浑身呈鳞茎状的、布满红色血官、栖息在树上的动物”的那条“悲观进化论”的路上,越走越远。我不愿意再在这样的路上走下去了。笼罩在如是心态里,我忽然明白了终于禁不住诱惑的一颗心儿,弃了身体,与童趣携手飘向《枯木竹石图》这幅画卷的深处,无论我怎样呼唤,就是不肯回头的原因所在。能够使心儿弃了我身体头也不回的诱惑在哪里?“在《枯木竹石图》里。”苏轼的声音,由远处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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