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读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或者《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总是觉得没有他作诗介绍自己烹调东坡肉经验"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 的诗句来得爽快、过瘾。而且,吃东西也总是比看文字的感觉更真切,更透彻。我因儿时贪恋糖果,导致蛀牙的痛苦绵延至今,所以也就只得钟情于炖得稀溜扒的半肥瘦的红烧肉。说白了,东坡肉就是红烧肉。每当一块方墩墩的东坡肉入得口内,只用舌头一推挤,牙齿尚未触及时,那肉便顿时瘫软碎烂,把苏东坡先生费了良苦用心才勾兑出来的各种韵味,轻易就解构得支离破碎,然后再放入肚皮中慢慢发酵。嘴巴还在运动,这姿势显然除了仅有的象征意思外,面对附着在苏东坡身上的什么“唐宋八大家”啦、什么“作词与辛弃疾并为双绝”啦、什么“书法与绘画也都独步一时”啦的誉美之词,统统都不以为然了。
面对后人赞誉先生的词语不以为然,不是我自以为是的狂妄,也不是我无知无畏的表现,更不是我不尊敬他的非礼,实在是因为许多的后人,对苏东坡一知半解,甚至人云亦云。要知道,苏东坡是人而不是神,同样地与我们一样要吃要喝,要拉要撒,要贪恋要怨恨。或许,这就是一种社会心理效应之“苏东坡效应”?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明明就站在这个山中,却偏偏不识其真面目,明明自己就拥有“自我”,却偏偏不自悟,或者仅是个模模糊糊的认识。我如是,我对苏东坡的认识亦如是。所幸的是,凭籍一块块的东坡肉,我终于有了机会洞入先生的文字,还有他的思想的城堡。
初初进入苏东坡先生的城堡,我就被迎面扑来的金辉炫耀得眼花缭乱,适应了片刻才逐渐发现,金辉是来自于先生身上笼罩的那个光环。先生的诗文是闪烁着光辉的,但是先生本人是不喜欢这道类似于佛光的光环,所以也就更不可能自己把闪光的诗句,编织成炫耀的光环套在自己的身上。这些光环,显然是后人顶礼膜拜之际套在先生身上的。许多时候,我一看见这样的光环,就会想到伟大、澄明、圣洁、纯真、亮丽和真理等词汇。但是,太过于眩目的光芒,总是会刺得眼睛不舒服,甚至流泪,不象红烧肉那样,既滋润了眼睛,又滋润了舌头。跳出光环金辉直射的范围,我才发现光环上闪烁的光芒有些夸张。
当我仿佛筷子夹住了一块红烧肉般地触摸到了先生思想的身躯时,对光环闪烁夸张成分的印象就更加强烈了。确实,只要继续沿寻先生的平常生活经历就可以看见,无论夸张的姿势怎样地手舞足蹈,终有尘埃落定的时候,也终会露出后人企图用强劲的光泽掩盖,但始终无法完全遮住的破绽。破绽的出现,不是先生害怕的事情,而是后人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譬如苏东坡第二次回杭州作地方官时,西湖已被葑草湮没了大半,他发动数万民工除葑田,疏湖港,把挖起来的泥堆筑了长堤,并建桥以畅通湖水,使西湖秀容重现,又可蓄水灌田,这条堆筑的长堤,改善了环境,既为群众带来水利之益,又增添了西湖景色,老百姓赞颂苏东坡为地方办了这件好事,听说他喜欢吃红烧肉,到了春节,都不约而同地给他送猪肉,以表示自己的心意,他收到那么多的猪肉,觉得应该同数万疏浚西湖的民工共享才对,就叫家人把肉切成方块块,用他的烹调方法烧制,连酒一起,按照民工花名册分送到每家每户,他的家人在烧制时,把"连酒一起送"领会成"连酒一起烧"结果烧制出来的红烧肉,更加香酥味美,食者盛赞苏东坡送来的肉烧法别致,可口好吃,趣闻传开,当时向苏东坡求师就教的人中,除了来学书法的、学写文章的外,更多的是来学烧"东坡肉"的。这个例子说明,是先生的家人“点石成金”提升了“东坡肉”的美味,而非先生自己独立创研的。
再者,苏东坡是我国北宋时期的著名诗人,他对诗文、书法有很深的造诣,这点我绝对认同。但是,很深的造诣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会写出意境很深,美丽绝伦的诗文。苏东坡的许多诗文,并非象后人想象的那样精雕细作,而是信手拈来,随意而就的。比如《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先生从监狱里出来,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浑身脏水,被人押着,远离自己的眷,没有资格选择黄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时而写的;“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的诗句,是先生喜爱追欢寻乐,在酒筵上遇到歌妓求诗之时,毫不迟疑,提笔写在歌妓的披肩上或纨肩上的;就连那首七律“蔼蔼君诗似岭雪,从来不许醉红裙。不知野餐穿山翠,惟见轻挠破浪纹。 颇忆呼庐袁彦道,难邀骂座灌将军。晚风落日原无主,不惜清凉与子分”也是与先生久未吃到红烧肉的情绪多少有些关联吧。
年轻的苏东坡虽然才华横溢,但思想陈腐,故屡遭挫败,生不得志,这样的事实,也是后人不想看见或视而不见的。比如有一次他来到寺院,找到佛印大师并与其参禅打坐,大师问他:“在你的对面看到了什么?”苏东坡坐在那里并没有真正参禅打坐,他眯着眼睛,偷偷地看了佛印大师一眼,他眼里的佛印大师长得黑黑的,又矮又胖,他差点笑了出来,于是他对大师说:“在我的面前,我仿佛看到狗屎一堆。大师,你的面前看到了什么?”大师没有改变一点声色,沉稳地说到:“在我面前我仿佛看到如来本体。”苏东坡乐坏了,心想:这下我可占到便宜了,我把佛印说成狗屎一堆,而我却像如来本体,他高兴地回到家里,把事情的经过跟他的妹妹苏小妹说了一遍,苏小妹虽然年龄比他小,但却是个胸怀大志的女性,看到哥哥得意的样子就大声地对他说:“哥哥,你还在那得意,这下你可输惨了。佛家讲的是心境,你心里想到的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你想到佛印是狗屎一堆,其实你就是狗屎一堆;他心里想到你是如来本体,其实他自己就是如来本体。”听到这,苏东坡恍然大悟,脸顿时热了起来。随了年岁的增长,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觉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树木靠着瘦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我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项所在,例如从小为考科举学写政论、策论,后来更是津津乐道于考论历史是非、直言陈谏曲直,做了官以为自己真的很懂得这一套了,洋洋自得地炫耀,其实我又何尝懂呢?直到一下子面临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无知(参见李端叔书)。显然,先生是明白红烧肉烧焦了是不好吃的道理的,然而今天的后人们,却还在一次次把红烧肉烧焦,并为此要么寻了理由津津乐道,要么就千方百计加以掩饰。
对自我的认识以及对他人的认识,如同观察所有事物的方法一样,自然不妨近些,再近些。潜入海底,可证龙宫之虚;登上月球,更信玉兔之无。倘远远一瞟,雾里观花,隔岸看戏,就很难认清真面目。然而近观,也并非一味地越近越好。对此,有人比喻道,犹如看画,从一定的距离与角度看去,齐白石的虾趣图真是形似而神似,栩栩如生。倘过于贴近去看,又只盯住一处,满眼不过几个墨团,便无甚意趣了。看画如此,看人亦然,甚至就是看一块东坡肉,也不过是褶皱的肉皮上布满了黑色的毛孔,顿时就会令人食欲全无。
“苏东坡效应”不是“天外来客”。它的产生有其一定的必然性。矛盾普遍存在于客观世界中,模糊性亦寓于万物运动之中。鸡蛋可以孵鸡,当小鸡未啄出蛋壳之时,总不能说它仍是蛋,亦不可称之为鸡。石蜡从固态变成液态,也会经过明显的中介过渡。客观世界就是在模糊与清晰的矛盾斗争之中发展。于是我以为,东坡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们客观鉴赏先生诗文和书法的一个中间过渡的桥梁。而且从东坡肉的烹调到品尝的体验,我也逐渐发现,先生的诗文之所以成为经典优美的作品,是源于多方面的因素积累,并非后人推测臆断的结果,也并非是先生冥思苦想的结果。
实事求是,还苏东坡先生一个真实的面目,把他从寒冷的神坛上解救下来,存放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温暖的心里,这应该是我们尊敬先生的当务之举。或许只有这样,他老先生的在天之灵巡游至此看见后,才会象他自己过去吃到红烧肉一样地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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