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为文是煞费苦心的,往往是“吟妥一个字,捻断数根须”。斟字酌句,细心玩索,真正把字当作杯中之物,把酒慢品;将句当作手中之宝,握玉静赏。如此谨严推敲词句,不仅让诗文大放异彩,同时也留下了许多千古佳话。
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可谓一个“绿”字把整个江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动人景象表达了出来。可原先这个“绿”字,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王安石先后用了“到”、“过”、“入”、“满”等字,但总觉得未能准确地写出春风之妙,江南之景。或过浅,或过深,或过偏、或过正。反反复复,伤透脑筋。王安石此时正在回金陵的船上,他走到船头上,眺望江南,春风拂过,青草起伏,一片生机绿意。在神清气爽中,绿色贯满了双眼,“绿”字同时也跳上了心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工夫”。
这样绞尽脑汁地去思量一个字,也就是所谓的“炼”字。从这个“炼”字可知,要想诗句中字,能用尽其妙,必须千锤百炼,立地生根,换这个嫌肥,用那个嫌瘦。就像古建筑中的榫卯,严丝合缝的。此字只为此句生,换成别的就不行。
北宋时有个叫陈舍人的,偶然得到一部旧本的《杜甫诗集》,他如获至宝。由于时间久远,保管不善,集子中有许多残字缺页。有一次,陈舍人读到《送蔡都尉诗》时,发现“身轻一鸟□,枪急万人呼”一句的“鸟”字后面少了一个字,他反复斟酌,始终不能断定那是什么字。他和几位诗友谈论诗文时,希望大家能补上一个最恰当的字。有人写出一个“疾”字,认为“疾”字最能表现蔡都尉轻快迅速的纵跳功夫。有人认为不好,因为“身轻一鸟疾,枪急万人呼”上句的“疾”字与下句的“急”字,读音相同,意思相近,两度重复,是诗词之大忌。又有人写出“度”字,但陈舍人认为“度”字用在此处显得太生硬,也显不出身轻如鸟的特点。有人更提出用“落”、“起”、“下”等字,但大家都不满意。
后来,陈舍人在别处找到了一本比较完整的《杜甫诗集》,翻到《送蔡都尉诗》一看,原来那句是“身轻一鸟过”。用“过”字来形容蔡都尉跳得又高又快,像一只鸟在眼前飞过一样,确实恰当不过。
沈德潜说:“诗到真处,一字不可易。”确实如此。
文人如此推敲词句的轶闻趣事不少,但大多是在唐朝之后。这不得不说“推敲”这词的来历了。
《辞海》中“推敲”词条的解释——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引《刘公嘉话》:“岛(贾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着‘推’字,又欲着‘敲’字,练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时韩愈吏部权京兆,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之尹前,岛具对所得词句云云。韩立马良久,谓岛曰:‘作“敲”字佳矣。’” 自此以后推敲引申为对问题的斟酌研究。
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一文中,提出了与之相反的观点,他认为“推”比“敲”好。原因是山中孤僧,步月而归,自掩自推,可显冷寂之境;“敲”有喧闹之声,有人情温暖,又略显拘礼。他认为用“推”要表达的境界,比用“敲”所要表达的境界要调和些。
揣摩作者意图,不仅要知识经验,还要有生活经验,更要有情感体验。可又有谁完全做到与作者思考一致,情感相通呢?因此只能合理靠近作者的创作意图,而不能完全掌握作者的意图。朱光潜先生是从思想情感上来推敲“推”和“敲”的,但仅从情感与情境上去分析,有时也失偏颇。我们先看看原诗,从中也可以找点端倪。贾岛的《题李凝幽居》全诗如下:“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原。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朱光潜先生若从主客角度去分析更有说服力。僧是主人,肯定是“推”,“敲”就多此一举了;僧是客人,月夜访友,不“敲”谁为之开门?但从全诗看,“闲居少邻”不等于无人,也许是曾经的居士,不负前言,短暂离去之后,又趁月夜来访呢?长期“幽居”山中,偶有一次小“躁”,不显得山居更幽吗?何况“敲”字有了动感,“咚、咚”几声,山谷回荡,更显空阔;池塘惊鸟,鸣树一匝,复归平静。“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以动衬静,不仅不损幽寂之境,而且让全诗更富有张力。
看样子诗词中的字句推敲有些还真不是一“推”到底,一“敲”定音的。关键是在玩味字句时能否生发合理的联想,能否贴合作者的情感,更重要的是鉴赏诗歌的角度和切入点,角度不同,结果就会大相径庭。
当然许多字的妙处是不容人置喙的。如上面所讲的王安石诗中的“绿”字,杜甫诗中的“过”字,还有宋代宋祁《玉楼春·东城渐觉春光好》一词中的“红杏枝头春意闹”,“闹”字的运用,也令人拍案叫绝。刘体仁称赞之为,“一‘闹’字卓绝千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赞道:“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也。”这些话自然是读者推敲后评语了。
“推敲”自是贾岛始,此后炼字佳话多。任翻在题台州寺壁诗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他走出几十里路后,觉得“半江水”要比“一江水”,更贴切,更符合现实。忙返回寺院修改,谁知到了寺院,他发现早有人把“一”字改为“半”字了。明朝张岱在他《夜航船》中记载:张咏曾写有诗句“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楚见了,说:“恨字未妥,应改幸字。”天下太平,家国祥和,不是正好吗,又有何恨?
到了现代如鲁迅的诗句:眼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边觅小诗。将“眼”改成了“忍”, 写出了被压抑的满腔愤恨;将“刀边”改为“刀丛”,使严酷斗争环境在程度和气氛上得到了强化。再如毛泽东的“山舞银蛇,原驰腊象”,让臧克家将“腊”改为“蜡”。一字之别,诗境全变。
这些都是“炼”字,炼得炉火纯青,那“字”犹如一把刀上的钢口,浑然一体,是不可分割的。但也有许多字词的推敲,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言之成理,各有其妙。如陱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的“见”字,是读“现”还是“见”。当然字形虽同,读音不同,其意境也是不同的。时下倾向于读“现”,说“现”字将陶公的悠然闲适之境界表现得淋漓尽致,陶公采菊,不经意时,南山呈至眼前。被看到南山,可见悠然至极了。
但我认为这样的炼字有失偏颇,悠然的情态不是对任何事物不感兴趣,陶公之所以辞官归隐,是因为寄情于山水,联系陶公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诗句,可见陶公对山的喜爱到了骨子里,一个钟爱丘山的人,对南山的的云卷云舒、山青花黄的关注是太正常不过了。“悠然”不是心无旁骛,专心致至。更不是闭目塞听,非菊勿视。恰恰相反,一边欣赏着南山的美景,一边哼着小曲或哼吟着诗词,一边采着菊花,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的,谁说这不是“悠然”?所以我的意见是,不管你如何推敲,言之成理,皆有可能。
“推敲”是一种谨严的态度。“推敲”是一个品味文字的过程。古诗词中的某一字,也可能就是诗“眼”,一字之妙,就在推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