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慷慨何需多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何足道哉         时间:2021-04-12         点击量2305

1、

喜欢宋词。除了宋词多了长短句,多了上下阕之外,还因为宋词里有红巾翠袖,有秋风白发英雄垂泪;有杨柳岸,晓风残月;还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我觉得,相比于唐诗,宋词里面所蕴含的慷慨苍凉,家国情怀,更加强烈,更加具有感染力。

或许,这与宋词的格律有关。打破了唐诗那种五言、七言;绝句、律诗雕琢与呆板,语言更加灵活奔放,情感更加沉郁或者激越。就像走出藩篱,那些花朵就带着野性与鲜艳,呈现出各自的风姿。或者妩媚,或者惊艳,或者委婉,或者怒发冲冠。宋代那些诗人们或者挑灯看剑,或者回首向来萧瑟处,或者独自守着窗儿寻寻觅觅,或者,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用一支狼毫,填写呕心沥血词。

或者,这与宋代诗人们的境遇有关。特别是南宋的诗人们,身逢乱世,颠沛流离,眼看着家没了,眼看着朝廷风雨飘摇苟延残喘,感受着“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境遇,怎能不去“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怎能不去“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呢?

宋词里面的慷慨声,忠愤气,冲冠发,英雄泪,皆因山河破碎,身世浮沉是也。

压抑了,就要奋起;心痛了,就会爆发。

2、

在我看来,宋词所蕴含的深重忧思,是最接近于《诗经》的。厚重,却不缺乏豪放;哀伤,却不缺乏苍凉。而宋代那些填词作赋的诗人中间,辛弃疾诗词里面所呈现出来的风骨,是最靠近《离骚》的。多慷慨,多悲怆。

宋词的影响,不但直接产生了元曲,让元代的散曲成为继唐诗宋词之后,又一文学创作高峰。也让后来的诗词创作,少了一些低吟浅唱,风花雪月;多了一些铁马秋风,泣血哀声。像元代张养浩的“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像张可久的“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还有清代的张惠言,和他五章春词《水调歌头•百年复几许》。

3、

诗词创作,不在于数量多少,一首诗,一阕词,或者一句经典,能够名动古今,让人铭记难忘,足矣。

像那“阳关三叠”,唱彻大唐,余韵后世,至今绕梁袅袅;像那一首“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让许多断肠的游子,至今在那斜阳古道上,徘徊,再徘徊;像那简简单单的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就让这世上,有情人,无情的人们,泪流满面,至今无语凝噎。

说起古诗词,谁不随口就能吟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出门在外,遥望故乡,谁的内心深处,不会响起那一声声的古韵,那一声声“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两情相望,或是两情相守,你的心里,想起的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还是想起了“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呢?

一首诗词,让人记住一个时代;一句诗词,也可以让人难以忘却一生一世一个人。这或许就是诗词的魅力,也是我们喜欢的原因。

4、

在我们的认知中,因为小说的崛起,因为曹雪芹、罗贯中、吴敬梓、蒲松龄的横空出世,遮蔽了其他文学样式的光芒。所以,清代进行诗词创作的人不多,著名者更少。没有李杜,没有苏辛。或许也没有白居易,李清照。但这并不能掩盖“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的光芒四射。因为一阙《水调歌头》,因为一句“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我们知道了张惠言,知道了他的五章咏春之作。

描写春天的诗词很多,然而,把一阙春词写得如此慷慨激昂的,不多;关于劝勉的文字也不少见,但是,将一首《水调歌头》写得如此壮怀激烈,苍凉沉郁,也不多见。张惠言以一组《水调歌头》扛起清代豪迈词风的大纛,让几乎沉寂的清代诗词,重现光辉。一组《水调歌头》描写春景、劝勉他人的诗词,写出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与高度,开创出一种劝勉与写景相融合的新境界。因此,谭献说:“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

一组《水调歌头》共分五章娓娓道来,既独立,又勾连;既写春,又劝勉;既温润,又苍凉。我尤其喜欢其中的第二章: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前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5、

掩卷沉思,心头总是会出现那开篇之句:“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这样突然而来的首句,如惊涛突起,如雷电闪击,让人猝不及防而心神一荡矣。这是沉思,是觉醒,是振聋发聩之警策。让人奋起,不敢有丝毫懈怠与沉湎。这里写时光匆匆,也写人生短促。既是开篇之语,也是结句“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的呼应之句。既然人生短暂,那里有闲情逸致去蹉跎岁月呢?那么,且秉烛,珍惜当下,过好每一天罢。

“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此句暗用荆柯,高渐离之典故,不仅有慷慨语,杀伐声,亦是满襟英雄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诗人将历史上最为悲壮的一幕拿来,写入春景劝勉的词章里面,不显突兀却又那么妥贴,又那么让人心动,让人忍不住凛然而心生畏惧焉。一个击筑,一个高歌,既是相互激励,也是你与我,心有戚戚焉。劝勉之意,沛然而出也。用诀别的经典来抒写一个劝勉的温情,却成就了另一个经典。这就是功力,是诗人的胆识。或者,张惠言的骨子里是神往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神往那种舍我其谁的境界。当然,他也希望所劝勉的人,至少担得起高渐离的击筑高歌。否则,张惠言怎会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写进一首春词,一阙劝勉的《水调歌头》里面呢?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激越过后,却又那么蕴藉,那么柔和、温润。如同一场拍天海浪过后,余波盈盈,风轻而鸥鸟闲耳。我们从那么慷慨悲凉的击筑高歌中出来,走进诗人为我们创设的另一个天地中。没有那么热血,没有那么挣扎,一切都云淡风轻了。一切都是等闲,无论楚越,无论风波。

最喜欢“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像是一朵出墙的红杏,像是万顷碧波里的一朵莲花,那么柔美,那么超凡脱俗。既写情态,又写心态;既在红尘外,又染世间烟火;既豪迈,又洒脱。无论任何事情,既然是天付与,那么就一切看开,一切看淡,在一笑一醉中,心无挂碍,且秉烛吧。

6、

一首词,让人过目不忘且沉醉其中,自然有其独特之处。

《水调歌头•百年复几许》不仅仅有慷慨音,还有妩媚语。如此,这首词就如同一棵婆娑的树,枝条坚硬且柔韧。而花朵却是风姿绰约,妩媚而多情。这样的铁骨柔情,这样的苍凉且柔美,怎不让人心驰神往,念念难忘呢?

诗不在多,一首足已;百年慷慨,一句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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