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这条大路上班,所遇的花木无言地诉说着光阴流转,一日,忽想起去年那一片樱花,又该到了盛放时节。择另一小径走,特意去赏,樱花已不复繁盛,又过几日,更加绿肥红瘦。
问自己,是否为错过了今年的樱花雨而惋惜,似乎没有特别心生涟漪。当我低头,竟见到了角落那棵蒲公英,此时紧紧含苞。记得昨日下班路过,分明打开了四朵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有手机照片为证,同一位置,同一棵花草。
我怎能说自己错过了什么。倘若不是早晨的特意拜访,我至今不会知道,蒲公英花到太阳升起才绽开花瓣,夜晚至清晨,它收敛起绚丽的金黄,活成一个梦。纪伯伦说过,春天的花是冬天的梦。路过的皆是过客,所遇皆是得到。
花草尚如此,人呢?思想的野马在一个人漫步时自由驰骋。
落第的张继,夜泊姑苏城外枫桥,夜半钟声还会响起,江枫渔火还会闪亮,他错过了状元的荣耀,却用一场永恒的失眠,一曲泣血的愁歌,成就了那个不朽的夜晚。
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是错过了多少之后的感慨;辛弃疾言,“要愁那得工夫”,英雄失意,壮志难酬,“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是经历了多少失落之后的无奈……
那个唯灵派浪漫主义诗人顾城,“一切都明明白白/但我们仍匆匆错过/因为你相信命运/因为我怀疑生活”,斧砍妻子,自缢树下,将错过活成了过错,甚至罪,令人扼腕叹息。
捞月而亡,沉水而逝,卧轨自杀……他们都错过了明天的太阳。
错过,真是诗人生命里的寻常。诗人的世界,似乎是寻常里的意外。那么,看看别的。
在居里夫人之前,人们当镭是鬼火;在伦琴之前,人们以为X射线只是自己的错觉;在牛顿之前,苹果也一次又一次落到普通人的头上……人们错过了多少伟大的发现,错过了多少让自己变得伟大的机会。
换个视角,看凡人世界。因一票之差失去了心念已久的荣誉,因一分之弱错过了心仪的职位,因一言不合而错失优雅以对的机会,因一时的执念而忘却“群处守口,独处守心”的信条……在哀叹房价飙升的时候,你没有及时出手,又错失一个亿。在你郁闷自己没有碰上经典作家的伟大机遇,你又错过了一个时代,多少人是身居其中而浑然不觉,定要待时间过去,回眸时才猛然醒悟。
梁漱溟曾言,人要幸福,需解决三大问题,先解决人与物之间的问题,然后解决人与人之间的问题,最后解决人与身心之间的问题。幸福是一种得到,错过何尝不是呢?
人与物,即人与自然。我走着这条路,两旁的行道树,夹杂其间的茶花紫薇杜鹃,蓝天上掠过的小鸟,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注定错过小径上的花草树木。把这种错失看淡,樱花的怒放与蒲公英花的开合,在生命的价值上,在审美的天平上,很难说有高下之别,你永远只活在当下,此地此时,它们是我人生观的一部分。再说,再多的美丽樱花,终究会凋零,敌不过这时间。再美丽的花,和你记忆里那一丛童年所见的野花相比,哪个更令你心动?的确,“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永远不会回来了。”那以后,我见到花儿不再采摘,纵然是清明时节漫山遍野的野杜鹃,城市里的花,更由着它们盛放和凋谢。
这种淡然,并非疏离。在我心里,花草树木只是无法自由行走的生命,它们也呼吸,成长,衰老,和死亡,也许也用我们人类听不懂的语言,构筑只属于花草的丰盈世界。我路过它们,它们路过我的生命,我们互为过客。
人与人,是人与这个社会。与现实里的每一个人,都葆有善意与真诚;在网络的虚拟世界,也不违逆自己的真心,只图心安。有时会被误解,有时也可能误会别人,在忙忙碌碌中,无暇解释,懒得解释,无须解释。重要的是选择,选哪些人靠近你的场,你又如何活出自己的光芒。
我的同事小妹,四十岁才开始学做饭,是个生活在幸福中的人,有时她会滔滔不绝,对我吐槽。我默默听着,知道她倾诉完了也就释放了,不必多言。偶尔,她无法释怀,说早知道怼过去,云云。我会问她,输了怎样,赢了又怎样。她便恍然,是的呀,一点影响都没有。我说,那倒不如像蛛丝一样轻轻抹去,无视是最好的应答。不要觉得你错过了一次战胜别人的机会,有些输赢本身没有意义。
不如继续努力修行,与人为善,悲悯众生,不必再自我说服。有个老友,读到这句子,“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第一自然就想到他,他真是一个生命里落满冰雪的人。年幼丢失姓氏;活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家庭成分的枷锁;诗人的性情,却选择了自己不喜欢的大学专业;无奈的婚姻,无法沟通的亲情;渐老的年龄,病痛的折磨,不断丧失的创新力;分处三地,一头是年迈的父母,一头是无法痊愈的女儿……在他的生命词典里,写满了疼痛,不能安慰,爱莫能助。他洗衣做饭,服侍两个老人,他偶尔独处,读书写诗歌唱,那些错过的幸福也许已经渗透到日常的分分秒秒中。
幸与不幸的人们,活着的每一天,不管多少风霜雪雨,只要没有错过活着本身,都是得到。
最难的是人与自身的谐和。言语未必可靠,文字未必真实,只有自己的心知道。读再多的经典,想再深的人生问题,也许都无法让自己心海不起涟漪,心如止水的淡然,死亡是很好的解药,特别是至亲的远离。
母亲走完了她的一生,她原先以为,只是住个院,很快能回家。短短十八天,阴阳永隔,第一次抱母亲她没有拒绝,身体一点点冷下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深入骨髓,宛如清醒着被凌迟。过去了一千个日子,一想起仍心如刀绞。冰冻,火化,你见过这样的冰火之后,人生豁然通透。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有什么必须得到的?计较什么,在意什么,都不过是生命里的烟云。将来的某一天,生命划上休止符,一切了然,所有的烦恼已烟消云散,所有的错过都不值一提。
人接纳自己,甚至悦纳,包括自身种种的不尽如人意,是妥协,也是与桀骜的自己和解,给明天一条出路,没有比这更好的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能坦然走自己的路,无惧旁人眼色,如果懂得及时止损,欣赏比自己优秀的人,自省且更加自爱,那么我说,即便错过了太阳,也没有错过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