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们不熟。
我不仅仅是一个二十多年的家长,还是一个三十年的老师,无论是生活的时间还是工作的时间,和孩子打交道都占据了绝大部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占据着自己的心理,那就是教育,还有孩子,我们不熟。
不熟就是不熟悉,只是认识而已,真正的状态是熟悉的陌生人,他们的做法和想法越来越背离我的惯性思维,我时常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无所适从,不仅仅自己的孩子还有身边的孩子。
我还算是一个时常自省的人,总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和孩子们的疏离感之所以产生自己应该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是不是因为自己不能从他们的角度想问题?是不是因为自己缺乏和他们对接的主动性?站在自己的角色定位上,得出唯一的结论应该就是严重怀疑自己既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家长,更谈不上一个合格的老师。
现在家长牛人很多,一提到孩子总是眉飞色舞,说起理论一套一套的,动辄以“陪伴孩子”“和孩子一起快乐成长”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为自己行为作理论支撑,谈论的都是心得,兜售的都是经验,暗示的都是自己的牛掰。至于教师就更没的说了,最常见的是某种老师双手往桌前一伏,滔滔不绝,嘴角白沫点缀,额头青丝飞扬,从孔夫子开始到李吉林、魏书生等等结束,当然还会插一个什么蒙台梭利、夸美纽斯、苏霍姆林斯基等等——现在的演说和论文不整几个老外那都不好意思出手!一批批的专家轮番上阵,奇葩地肢解知识层出不穷,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风采;一拨一拨的“最美老师”先后出炉;学历也是水涨船高,硕士博士的入驻义务教育总会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职称也更上层楼,一节课给幼儿园的孩子发发糖果,能让一年级孩子知道了“一加一等于二”兴许就能评个高级教师乃至于正高级教授的待遇。
这是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繁荣,家长有道,教师有术,社会有容,学生有望。我们一不小心可能遇到了教育最好的时代,只是枯坐板凳的我却没有办法兴奋起来,因为我看到的不全是这些。
比如说家长,家长现在的文化水平自然要比先前高出许多,很多都比老师高。知识这东西和金钱有些类似,肚子里墨水多起来腰杆子要挺直许多,老师再也不能随心随性地实施教育了,你得留一手。孩子们调皮,你如果要批评,家长会说调皮是孩子们的天性;孩子们偷懒,家长会说,快乐成长是他们的权利;孩子们上网玩游戏,家长们会说这是互联网时代;孩子们哪怕打架说谎,家长都会说,谁还没有一个犯错误的权利?你要是索性放松一点,孩子成绩不行,他们又会说质量是教育的生命,能者上,庸者下,最好滚蛋!然后你解释,言辞不妥,他会截屏上网;你要是情绪激动,他们会举报,好吧!你要是一点都不管不顾,他又说你不作为,师德有亏。不太少见的一个现象是很多有阅历的老师现在是在家长管控的缝隙当中求得一丝安逸,对于学生,他是没有办法全情投入的,因为风险犹存。
再比如老师,老师是一个巨庞大的队伍,这个队伍分布在每一个人群集中的居住地,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默默无闻的。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养家糊口,这些是我们队伍的主要成色所在。但是,他们不是关注点,关注的所在恰恰是一些春风得意的极少部分人。他们首先有一张口若悬河的嘴,敢想敢吹,什么“没有教不好的学生”,什么“某某学会会长”,“某某学科带头人”“全国名班主任,名校长”——谁带过谁啊?这么有名,我怎么不知道撒?再要有一些超乎常人的精力和耐力,比如谙熟人际关系,善于经营之道,游走于各种推介评选和报刊杂志之间,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哟呵着家长同事为自己拉票刷票,直到功成名就。今天进了专家库,明天是评委会主席,立马就成了话语权的主宰者,进而掌控别人的生杀大权了。
这些和学生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你跑再多的场子,只能说明你和学生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你参加太多的比赛,只能说明你对自家学生的投入越来越少。你荣誉等身,都是自己享用,和学生并无多少牵扯。
我可能有些过激。如果教育逐渐被打造成名利场的话,我们丢失的不仅仅是教育的尊严,还违背着教育的规律,更放弃了太多的普通老师和普通的孩子。
皇帝都是奶妈带大的,奶妈们含辛茹苦,既得不到身份认同,还有可能遭受莫名的指责;摘果子的是皇后和嫔妃,他们种下的可能是一只跳蚤,却享受着蜕变为龙种的荣光和幸福。
还是要说到孩子。孩子们现在拥有着迄今为止最好的条件,不缺钱,不缺老师,不缺图书和器材,还有万般宠溺。也就上个学、读个书而已,俨然如开疆拓土一般备受礼遇,说不得、碰不得,一堆人围绕着屁股后面转,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就在几十年之前,我们的农村小学,没有桌椅,也就和桌子差不多高的我们开学第一件事是抬着桌子上学,有的索性就指望着一个小方凳;学校就发两本书,当个宝似的还用报纸包好书,要是谁一不小心在上面滴一滴墨汁,跟人拼命的心都有;教室没有玻璃,冬天脸上像被小刀阵阵唆过,为了取暖,一堆人靠在墙上相互挤撞,嘴里幸福地哈一口热气;没有篮球足球和乐器,村里某一个单身汉的两声笛子的噪音都能引起内心的羡慕;更别说图书了,几分钱可以租一两本小人书,几十个孩子围在一起,念念不舍,回味悠长。
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之前很多都有这样的想法,要是以后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然后有一屋子书就好了,我想看啥就看啥,那该多好啊!
这些我有了,我兀自享受着,等我睁开眼睛看世界时,我觉得这种满足类似于小儿科,更多的人是有这个条件而不屑为之。
孩子们呢?
孩子们不一样了,真不一样了。
在现时的概念里,孩子大约只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考试考得好的所谓优秀学生,一种是考试考得不好的学生。考试是唯一的区分标的。据说有很多德智体美劳的学生,我见过的少,当然材料上会说有很多,因为材料是按照这个顺序来写的。短期内,考得好的学生似乎争议不大,尽管隐患犹存,但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先顾眼前再说。分数考得高,上了好高中、好大学,自然属于凤毛麟角。好家伙,亲兄热弟,推杯换盏,一场热趣。考得不好的学生就形态万千了,有的是因为智力因素,也有的属于家庭不管不顾的,也有客观地讲属于遇到老师不对付的,等等吧,原因都有,反正差强人意,有待弥补。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就是不知道从哪儿来改,诉求也只有一个,就是成为考得好的学生。
我不这么看,也没沿用这个标准。人怎么能通过量化的数字区分呢?
且不说考试只是阶段性质的片面考查,单向度的,不足以说明他的综合素质,即便是成绩好的学生,问题也不少。他们很多都是拖着笨重的身体,扛着厚厚的镜片,除了背书答题之外,做任何事情都比人慢半拍。看不到青春的朝气和活力,也谈不上什么抱负和理想,更鲜见什么家国情怀和慈悲的心肠,只是读书和考得好成绩。可能他们作文写得不错,但是对于现实却漠不关心,作文和现实是两张皮;也可能他们有不少善举,而目的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评价更多一些砝码。
没有孩子会比如今这一代所谓优秀的孩子更现实和功利,他们有办法让家长满意,老师惬意,自己得意,唯独没有办法让我们相信,他们的成长非常纯粹。八零九零后的干部会锒铛入狱,零零后的大学生保研资格会因为暴力对待支教学生被取消。类似的信息经常在我耳朵里环绕,我无法理解,不是看好的孩子吗?怎么会这样?你可能会说要看主流,这是极少的部分。那么绝大多数呢?我不知道,我没看到所谓的绝大多数,我只看到不少的所谓优秀学生,他们骄傲而轻佻,无知而自我。在因为成绩优异而惯于享受的表扬吹捧之后绝对地以自己为中心,稍有违拗,反应激烈。很多过激行为正在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青少年叛逆征候。听着心惊肉跳,事实屡见不鲜。
这都是怎么啦?
我们当然不能用以前的标准来界定现在的孩子,毕竟我们这一代乃至于上一代对于吃苦受难更加习以为常,承受力更强,虽不至于越挫越勇,但不见得会轻易认怂。可是当一切好转了以后,怎么人反到脆弱了呢?那个年代也有彷徨失意的,可大不了也就吹一瓶白酒,干嚎几声,醒来还是一条好汉,不至于动辄以生命为儿戏,孩子们在吓唬谁呢?
更何况还有更多的不读书的孩子,那就更头疼了。没有边界意识,基本上不知道哪些事情是可以做哪些事情是不可以做的。课当然不会认真听见的,作业自然也是不会做的,老师的教育是啰嗦且多余的,同学的劝告是为了拍老师马屁的。头发染了颜色,胳膊上有了纹身,行走有了口哨,聚集有了团伙。在他们的世界里,以为这样是别样的青春而洋洋自得,哪里知道,这只不过是无端的挥霍。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他们在一起碰杯,听到的是不是梦想破碎的声音。我想不会,因为他们实在看不出与梦想有多少关联。
我知道,无论怎样世界依然在向前走,他们当中毕竟有人会成为未来世界的主心骨,但是,他们毕竟会在以后的路上付出炼狱般的洗礼,也会大概率地被淘汰许多。等到幡然醒悟之后,也会为此刻的荒唐而多走很多弯路。不经意之间,我们的年轻人已经比其他的年轻人晚熟了许多,而代价就是他们此时的荒唐乃至于荒诞。
不是荒诞是什么?
当我踏入大学校园和宿舍,我见不到年轻人的热情和张扬,我看到的是整个宿舍面对同样电脑屏幕的无厘头厮杀,无休无止,不分昼夜。我走进中学生的暑假生活,依然是网络游戏的搏杀和轮回;哪怕是小学生,手里的手机依然发出诡异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全中国的年轻人和青少年被网络游戏裹挟,他们浸淫其中不可自拔,他们沉沦于此而遇鬼杀鬼遇神杀神。
我曾经想,就在他们玩网络游戏的时候,如果突然着火,会不会还知道跑?
我时常怔怔地看着这些年轻人和孩子们,不懂。强烈的陌生感。这些游戏有那么神奇吗?怎么着就有如此的魔力?美丽的校园不去欣赏,可口的美食不去品尝,浑身的力量不去展示,宏大的未来不去畅想,怎么就离不开一块冰冷的屏幕呢?你瞎啊!怎么得了?
可这个锅谁来背?只能退给教育,推给了教师和家长。真是心疼我们的决策者,又是减负又是关爱特殊儿童的,文山会海,满满地关爱。真是把头低到尘埃里,用心良苦之极。
好吧!陪着小心吧!一二年级不出现书面作业了;好吧,小学平时不考试了;好吧,即便偶尔考试也不能排名了。孩子们减负了,解放了。然后干什么?总不能摁在床上睡觉啊——他也睡不着的。事实上有可能留给孩子们的是更多的游戏时间,而又可能催生的是更严重的恶性循环,他玩的时间越多,他沉迷得有可能越严重,而制止收手的可能性就越小。
如果你真正走进现在孩子们的世界,那么可以换一个尺度来区分孩子。现在的孩子只有两种,玩游戏的孩子和不玩游戏的孩子,不玩游戏的孩子问题很少,玩游戏的孩子问题多多。客观地讲,孩子负担重了,孩子心理有问题,情况有,但不具备普遍性,也不能简单对症。孩子负担有多重,你让他玩5个小时的游戏试试?保证没有一个觉得辛苦。为什么多做十分钟作业就承受不了?打游戏积分垫底没见的要死要活,怎么着考试排个名就伤了自尊?
我们也放弃了底线,文件规定,睡觉时间到了,孩子如果作业没有做完可以不做。这完全是一个酌情行为,写进了类似于法律范畴的文件当中。一片好心,结果是他下一次还会把作业写完了吗?写作业也是一种契约精神,是一种负责任的潜意识教育,这个都可以放弃?至于迟到就更不存在了,都弹性上学了,哪来的迟到之说?你爱来就来不来就算了,这样模式的教育不要谈严肃性,难道不是在抛却一些做人的准则吗?
我绝不是质疑决策者。真是怕了,保命要紧啊,能理解,都是孩子们逼的。我只是为孩子们着急,在他们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一场博弈当中,他们以众多鲜血的代价赢得了他们的任性和放飞,无度与放纵。他们看上去赢了,可是搭进去的可能是他们原本灿烂辉煌的未来。
咱不这样,行吗?
鲁迅当年说救救孩子,我真想说,求求孩子,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