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办事。家乡只是在五十公里以外,并不算远,所以尽管离开十几年,也没什么过多的思乡之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眼前高楼林立的家乡和十几年前我离开时没什么分别,尽管那是时候老旧平房较多,但马路还是原来的马路,胡同还是原来的胡同,就连市场上的肉铺和鱼摊也都在老位置。唯一变化的是旧相识都老了、病了、残了……也许我还会像从前一样,回乡最重要的事就是找朋友喝友,但约的人越来越少,喝的酒越来越少。
终需向岁月妥协。任谁也不能避免。
去小家电商店买“开水煲”的时候,店主一下认出了我,大声嚷着让媳妇也出来看看——还能不能认出我来。他媳妇说,认得,十多年了怎么一点没变?我笑了,十多年前我还有头发,现在光可鉴人,这叫“一点没变”?无非是做生意的人会说话罢了。
一听我的来意,店主又嚷了起来,让媳妇给我挑个最贵的,说我不差钱。一时无语,我已经十来年不买新衣服了,2008年买的皮鞋已经成了“胖头鱼”,还在将就着穿。从哪看出来我“不差钱”呢?正想找个借口换家店铺,谁知道店主又来了一句:“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的键盘,都敲出坑来了。”
一句话,留住了我的脚步,那就挑个最好的吧。十几年前,因为梦想着通过写作改变命运,没日没夜的写,一张张汇款单寄来的时候,头发也是一把把地掉,那键盘成全了我几百万字的积累,“回车键”被我敲出来一个坑,却还在坚持使用。店主当年帮我修过电脑,对着键盘感叹了一番。没想到这个小细节,让他记了这么久。
我忘不了,多少个风雨如晦的夜晚,在孤灯下守着炉火打字;多少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孤灯下守着炉火打字。那个黄泥小土炉子成了无数个寒夜的最后暖意,烤着我心灵中如豆的星光,支撑着我对新作诞生后的微薄希望。十年前,我就这样写进了省作协,就这样离开了小镇,就这样有了自己的小户型。现在看很多写手在各平台晒自己的写作成绩,发表个省级刊物、挣个百十块钱就满世界广而告之。我真的想说——孩子,消停点吧,那都是我十年前玩剩的。
而今,我已经没有办法再重复着这种拼命写作的过程了。脑供血不足,记忆力减退,生活简单而平静,我能创作的源泉早已干涸,逮着谁写谁的劲头也渐渐消散——同一个事例写十多篇,足以证明我的素材是多么匮乏。但我依然在拼命,不过是换个方式,在为学生们的作品而拼命。
今年学生们得了十个诗歌奖,两个散文奖,还有两个进了市作协。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我这两下子再写十年二十年,写到死也没啥大发展了,但是,我把写作心得教授给了学生们,他们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们才是文学的种子。
但注定,我的“写前不讲写后讲”的教学方式——会给我带来无尽的压力。学生们的写作过程我已经不用操心了,但交上稿子后的批改是我最重最累的活儿了。一摞摞文章摆在眼前,腰上扎着加热带子,双脚伸进加热鞋子,整个人连着电线带电做业。就这么一窝十来个小时,午饭常常忘了吃,药常常吃混了,就算这样,活也干不过来。有的时候,朋友劝我把酒戒了。我想,他们若是看到我拼命的样子,他们会劝我喝点、歇歇。因为除了喝口小酒,这么闷头批改差不多是我的全部生活了。
有时候想想,任何爱好都没有——抽烟泡妞烫头打牌钓鱼旅游,我几乎断了社交关系,每天服各种药次数超过二十次,除了药费我几乎没有其他消费。老伴有退休金,孩子有工作,老人比我富有得多……老病缠身的我这么拼命,值,抑或不值?
这个答案在上周得到了。我曾资助过的一个特困家庭的女孩,在本市救助中心领学习用品,她看见我说,老师,顺利考上高中了。我还没等开口,女孩身后一位头发全白了的女人过来了——我见过一面,知道女孩的母亲年纪大了,而且精神有问题,所以显得特别苍老。
女孩的母亲说,这是教你写作的老师吧。女孩点头。这位母亲站直了,冲着我深深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惶恐无比,真的没做什么,怎么能当得起这份大礼。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为孩子们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那一刻,我的苦难消失了,半死半活伤残命的人生价值,我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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