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不说话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何足道哉         时间:2022-03-08         点击量1782

我到沟里的时候,他正靠着沟坎晒太阳。见我过来,他挪挪屁股,算是打招呼。我从包里拿出速写本,开始画那悬崖上的树。他伸着脖子看,一边顺手掏出烟袋烟荷包,装了一烟袋锅子烟,点火,吧嗒几口,烟火就盛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缕缕吐出来。青烟就在我们的脸前弥散,风一吹,就消失不见了。他翻看着我的速写本,扭头看着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画树呢?翻了几页,又说,画了这么多树根,你对这些树根很着迷呀。这些树根有什么好画的呢?见我眯着眼睛看那悬崖上的树,他也眯起眼睛看。

他姓孟,人们都叫他老孟。住在羊草沟,养了一群羊。

这羊草沟原来是有着几户人家的,这几年陆续搬到沟外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这一沟的羊草,还有一群羊。他舍不得走。舍不得一沟茂茂盛盛的羊草,舍不得祖祖辈辈居住过的老房子。他说羊草沟,羊草沟,羊草沟里的草最养羊,沟里祖祖辈辈的人家都养羊,出去,还能干什么呢?只要还能动弹,他就要在这沟里养羊,哪都不去。儿女们拗不过他,搬到城里去住了。他一个人留下来,围栏养羊,昼出夜息,像一个山大王。

除了草,羊草沟里还有树,还有一条流水从沟那边过来,潺潺流到沟外面去了。因为这一条清澈的流水,沟里的草特别丰茂,特别鲜嫩,是喂羊的绝好饲料。沟里的树大都长在两侧的悬崖峭壁上面,不挺拔,也不茂盛。榆树居多。

这里的榆树都是自然生长的,人们叫它山榆树。山榆树的特点是耐旱,生命力强。每年开春的时候,山里的桃树杏树梨树都开花了,桃的红,杏的粉,梨的白,漫山遍野花团锦簇。山榆树的枝头也挂出一串串榆钱来,嫩绿,柔软,富有弹性。一串串榆钱挂在枝条上,在春风里飘来荡去,在那些红的粉的白的花里面,很像是一串串盛开的绿色小花。早先年间,冬末春初,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眼见吃不到夏粮归仓了,就有人挎着篮子到村外,到山里,顺着枝条把那些榆树钱撸下来,回家煮粥或做成干粮,以解燃眉之急。高处的榆钱,人们够不到,就在枝头慢慢变黄,成熟。花期过了,桃花杏花梨花枯萎了,凋谢了,随着春风飘零。榆树钱也随着春风,飘飘荡荡,四处流浪。

桃花杏花梨花随风而逝,那是凋零的花瓣,那是繁花过后的一场梦。梦醒了,梦就破了。榆树钱是种子,飘落在哪里,就在哪里落地,发芽,生根,成长。羊草沟里的榆树,就长在沟外的山坡,或是沟里的悬崖峭壁上。沟底,缓坡的地方,都留给了草。

这里的土层很厚,山沟很深。雨水顺着山顶冲刷下来,经年累月,山沟两侧的黄土被冲刷出累累的沟壑,形成了一道道高耸的悬崖。那些山榆树的根,就裸露出来,像是一幅幅浮雕,被镶嵌在悬崖上,很有视觉冲击力,也很美。

那是山榆树与厚厚的黄土共同完成的杰作,也是岁月的杰作。

一次进山,偶然发现了那些裸露在悬崖峭壁上面的树根,便被深深震撼,深深吸引住了。几次进山,不但熟悉了羊草沟里的草木,也熟悉了在这里养羊的老孟。

老孟说,那悬崖上的几棵山榆树原本是在山坡,不知道怎么就站在了悬崖边上,根都露出来了。是了,那一定是山雨一次次不断侵袭,一次次不断冲刷,泥土不断流失,山崖就一步步后退,最终,悬崖退到了山榆树的脚下,退无可退了,便不再退。一条树根裸露出来,又一条树根露出来,更多的树根一寸一寸暴露在空气中。山榆树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与悬崖一起,在雨水中坍塌,坠入山谷,不复存在。裸露在外的树根,慢慢生出了许多须根,游丝一般,飘忽着,四下里张开。见到泥土,抓住;见到石缝,扎进去。就像一张展开的蜘蛛网,把一面悬岩峭壁网住了。裸露的主根生出须根,须根上面又生出更多的须根。就这样,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树根在悬崖峭壁上面缓慢爬行着,衍生着。不知经过多少日日夜夜,一面悬崖峭壁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根。雨水顺着树根流进泥土,滋养着更多的树根。泥土不再流失,那几棵山榆树,站稳了脚跟。

山榆树不再生长,粗壮的枝干扶着山风,呼啸有声。断崖上,却催生了庞大的根系,那么纷繁复杂,却又脉络分明。充满了张力,充满了美感。老根上面派生出一条条新嫩的须根,老根和须根上绽出许多嫩嫩的新芽,新芽慢慢长成小树,大树。庞大的根系渐渐长成了一个家族,在悬崖峭壁上,上演着生生不息的故事。老根,须根呈现出不同的色泽,靛青,赤褐,墨绿。不同的色泽就是不同的岁月,有着不一样的经历。弯弯曲曲深深浅浅的树根在断崖上蜿蜒爬行,像是老母亲手背上一条条暴起的筋脉,像是天空乍现的闪电,那么耀眼,却又那么丑陋。悬崖上野草不是很多,稀稀疏疏,纤细而柔弱。岩石的缝隙里,泥土的裂痕中,长出一些野花来,多是黄花,星星点点,明艳照眼。

看着我在速写本画出来的树根,老孟瞪大了眼。看着我手中的画,再看看那悬崖上的树,树根,啧啧称奇。还别说,那些树,树根经你这么一画,还真是好看呢。端详了半天,他突然不做声了。沉默了一会,他说,看你的画,你是懂这山沟里的树了。

我停下笔,看着他那有些沧桑的脸,那双已经不太明亮的眼睛。你熟悉这里的草木吗?他点点头。当然,这羊草沟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那么,我指指那山崖上的树木,你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吗?

他盯着那高高的悬崖,悬崖上几棵山榆树,树根不动,树梢飘摇。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应该知道它们想说些什么。我的那群羊想什么,我都知道。老羊,小羊羔咩咩几声,我就知道它们是饿了,还是渴了,是想出去,还是想归栏。他挠挠头,可是,这草木不说话,很难想象它们在想些什么。他打量着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根,那从树根生出来的嫩芽,小树,现出思索的神情,像是在读一部很深奥的书籍。那些树根就像是一个家族的族谱,也像一串隐藏着许多待解之谜的密码,等待有心人去破解。

老孟有些入了神,端详着那些树根,密密麻麻在悬崖上穿插爬行,不论泥土还是岩石,一有可能,就毫不犹豫地爬过去,把那些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根扎进去,牢牢抓住,再不放手。看它们那样坚韧、顽强,那样拼命,不顾一切的样子,似乎又有些明白了它们的心思。我静静听着。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草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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