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孔子是正面朝向我们的。那么,老子就是背向我们的。因为从《论语》断断续续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孜孜不倦的老者的表情,看到他的一脸庄重认真、坚定执着的样子。但从深邃飘忽的《道德经》里,我们很难想象老子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很难揣度他心中的喜怒哀乐。他就像一条云中潜龙,无形无相。然后,在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他背朝着整个中原,背朝着战火纷飞的故土和无数同胞,向着一片迷蒙,飘然而去,去往一个人们永远无法知道,任凭后人追寻千载的地方。他的出关隐逸,似乎充满去意,毫无留恋。
老子出关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司马迁说,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这段记述很有意思,我们假设,这个关令尹喜是个孤陋寡闻的人,对老子没有一点了解,把他当做一个普通老农民放出关,或者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在老子临行时,不好意思说出“强为我著书”的话。那么,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就将少去一部《道德经》。少了一部《道德经》不算什么,问题在于,我们的民族可能因此而缺失一个重大的精神指向,中国人的精神天平也可能因此发生倾斜。鲁迅先生曾专门就此事件写过《出关》,在揶揄历史的同时,是否也在表达一种深切的关注和感慨呢?
对于老子的生平经历,即使像太史公这样伟大的史家,笔触中也透着无奈和怅惘。在《老子韩非列传》里,老子的传记不过六百字,语焉不详,显得神踪莫测。对老子的事迹也仅仅出现了两个间接的场景描述。一个是“孔子问老”,一个是“出关著书”。除此之外,老子的家庭、社会关系和活动,乃至表情、动作,几乎都没有提及。司马迁用的词也是“或曰”、“盖”之类。可见,老子的生平在司马迁的时代,已基本无法查考。稍微可以确定的事情,似乎只有老子曾经的一个职业身份,“周守藏室之史也”。还有就是老子的籍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老子这条神龙,随着时光和历史的湮灭,消失在一片迷茫中。难怪孔子见过老子后,很有感慨的说,“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夫子毕竟是夫子,连这种对人第一印象的描述,也深具预言性质。
和春秋战国时代其他诸子不同,老子的著作并非仅在作者姓氏后加“子”以命名,他的著作是有名称的,大名叫《道德经》。什么是德?一物之所以为一物,谓之德,用哲学术语来讲,就是事物独具的本质属性;什么是道?宇宙万物运行的内在规律就是道。所以,可以确切地说,老子所研究的,感兴趣的,是比较纯粹的哲学问题,是从客观具象事物中抽象出来的形而上的理论。他是站在比众生更高的角度来审视社会和世界的。所以,仅仅五千言的《道德经》,才会显得这样辩证深邃,玄奥难懂。这一点,不但和孔子等其他诸子的区别明显,和中国几乎所有的思想家和哲学家相比,特征也是显著的。通读《道德经》八十一篇,通篇没有寓理于事的叙述,没有形象生动的阐释,完全是玄之又玄的说理。
仅凭记载的稀少,就判定历史人物缺少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活动,是不科学的。在老子抽象的理论之后,是否有着更多的人生阅历作支撑,或者说,他的这些道理是否是从社会实践中得来的呢?对此,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大其心而体天下万物者,并非没有。对于有些人来说,人类集体的经历和创痛往往就如同他个人的经历和创痛,人类已往的体验也可赋予他最个性的感性体验。就像终生未走出一个小镇的康德,能够写下不朽的《纯粹理性批判》一样,老子也是这样超常的先哲,以他做“周守藏室之史”的阅历,必定博览典籍。在孤灯残卷,神游太虚之际,他一定从人类的历史中读出了太多的血与火,窥见了历史存亡兴衰的隐秘,并借此深谙人性,看清了世界的本来面目。所以他才会说,“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后来,班固总结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这样多少有些主观臆断的话,在推测之余,似乎还隐约闪现着一丝有感而发的意味。
如果说人性是相通的,那么,在老子去意决绝的背后,我们似乎也可以感知到一种萦绕不散的失望情怀。失望的背后往往是痛苦和悲观,那他到底为什么失望?为什么痛苦和悲观呢?没有道德感的人是没有道德痛苦的,没有良好的文化熏陶的人往往也没有文化担当的烦恼。深知“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於郊”的老子,也许天生热情如孔子,也许曾经也有过执着和追逐,谁知道呢?但看多了罪恶、猥琐、阴谋、流血、残忍和愚蠢,又不愿与世同浊,心肠便随之渐渐冷酷,最终宁可远离人群,脱胎换骨,超凡入化,蜕化出一颗大慈大悲的心灵,冷眼看着世界的乱哄哄,闹腾腾,终于看破机关,于是来个全盘否定。在老子看来,仁义孝慈都是用来粉饰太平的,“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义”;真正的真理和智慧是没有市场的,“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人的欲望是一切的祸源,“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知识和视野也是毫无用处的,“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甚至言说也是毫无意义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得到和拥有只是一种幻相,“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循着这样全盘否定的心理逻辑,失望的老子追求的最高境界当然就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就是道法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就是无为、不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老子的失望是彻底的,是形而上的,是深刻的,也是孤独的,所以他才会不恋桑梓,决绝而去,扔下一部抽象神秘的《道德经》,就好像留下一个千古迷局,供后人揣度品味。然而,他甚至对后人也满怀失望,“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他的意思无非是,我的理论非常容易理解,也非常容易实践,可是天下的人全都不能或不愿意去理解,也不能或不愿意去实践。理论是必须要有逻辑的,实践也是必须要有程序和要分主次的,可是人们对于所有的这一切全无认识、理解的能力,甚至全无去认识和理解的愿望,所以人们根本就没有可能真正认识和理解我的理论的价值。正是因此,在如此的中国,真正能够认识和理解我的人们非常非常地稀少,然而真正能够认识和理解我的人们,却显然将会是未来中国真正非常珍贵的人才。这样的言语,包含着多么难以形容的深刻的悲观和失望的情感啊!
原本不想言说的老子,到底言说了些什么呢?鲁迅说:“老子之言亦不纯—,戒多言而时有愤辞,尚无为而仍欲治天下。其不为者,以欲无不为也”。老子的哲学,是夹缝中生存的技术,是在盘根错节的社会中游刃有余的智慧,是在纷乱的世界中保护自己肉体存在的法术。他虽然失望,虽然悲观,却鲜明地为后来人提供了一个精神向度,指示了一条通往精神王国的道路,那就是,当我们在现实的碑上撞得头破血流、身心疲惫之际,我们不妨走开,和时代、和现实拉开一点距离,冷眼旁观,收拢自己,走向内心,走向应该效法的天地自然,静静地仰望天上的白云,默默地关注墙角的一朵小花,从中读取天地给予人的神秘启示。
唯有如此,生命才可能在严酷的环境获得一丝安慰,心灵才可能在一片荒漠中盛开出迷人的花朵。也正因如此,在中国的文化思想史上,才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和无奈的浪漫情怀。(本文于2012年5月11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