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天生具有反叛的属性。形似于宋词,却是冲破了宋词的藩篱衍生出来的一朵带着泥土,带着朝露,带着山野香气的花。就像一株老根上,绽出一枝新条来,新枝上面开了一朵花,明明媚媚妖妖娆娆的,让人心动。
元曲是骑着马,裹着风呼啸而来的。那些“街市小令”,“村坊小调儿”骑着蒙古烈马,裹着蒙古高原的罡风,跟随着元人挥舞着弯刀长戈的马队,从草原而来,从沙漠而来,从戈壁而来。元曲,就有了宋词不一样的格调。虽然也是长长短短,也是平平仄仄。元曲,不再如宋词那般蕴藉,温文尔雅,那样的豪放或者婉约。
宋人的词,说给亭台楼阁听,说给达官贵人听,说给文人雅士听,说给闺阁淑女听。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清平乐》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浪淘沙》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一剪梅》
无限深情,无限缱倦,又典雅而温软。他对她,或者她对他说。
元曲是从市井勾栏里走出来的,词语里有着市井的俚语,韵律中点染着狂野的平仄,行走的步点时常会出现一个两个的旁逸斜出。顺着宋人的路数,走出元人的脚步,有些微醺,有些粗俗,有些踉踉跄跄。
元曲是从草原山野出来的,那些长句短句之中,必然会有一些山野之风,有草的气息,花的烂漫。叙写人生,描摹情爱,有着与宋人不相同的风格。
不那么典雅了,不那么隐晦了,也不那么注重修辞与造句。
就像烈马追风,就像醉卧沙场,就像一把马头琴,粗旷的琴音在风中飘荡。
《天净沙•秋思》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水仙子•夜雨》徐再思:“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卖花声•怀古》张可久:“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不再去指点江山,也少见了情情爱爱,所有的直抒胸臆,都关于生死,都关于兴亡。或许是见过太多的兴亡,见过了太多的生死,元代的读书人,就有了太多的调侃,太多的幽默。将那些天下兴亡事,都付笑谈中;将那些卿卿我我,给了风风雨雨山花野草。
《大德歌•夏》关汉卿:“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戴石榴花。”
《中吕•红绣鞋》贯云石:“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看着笑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那!更闰一更妨甚么。”
《水仙子•集句》薛昂夫:“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人间纵有伤心处,也不到刘伶坟上土,醉乡中不辨贤愚。对风流人物,看江山画图,便醉倒何如!”
元曲原本就源自于“番曲”,或者“胡乐”。即便是在流传与创作的过程有中原文人加上了自己的烙印,但骨子里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那便是讽刺,幽默。讽刺便会有辛辣,便会有调侃;幽默便会有戏说,便会有消遣。
原本是衣锦还乡,到了元人的笔下,就是嘲讽,就是不恭不敬,不依不饶。“你身须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
原本是说古论今,到了元人的笔下,却是一顿调侃,一通幽默。
每一个王朝的建立,都会有其鲜明的烙印。元代是一个极其独特的王朝,是蒙古人从马背上拼杀出来的,是一座马上江山。从服饰到文化,都有鲜明的游牧特色。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弯刀,弓弩,烈马是他们的标配。当然,还有他们用来娱乐消遣的“番曲”和“胡乐”。
蒙古马队在长城内外突击拼杀的时候,“番曲”和“胡乐”也跟随着踏踏的马蹄在中原的原野,像鲜花,像野草,蔓延的蔓延,绽放的绽放。那个时候,成吉思汗们也许并不知道愈想征服一方土地首先要征服人的思想,想要征服人的思想,首先要征服他们的文化的道理。但是,伴随着旋风一般的铁骑呼啸,那悠悠羌笛,声声胡琴,还有阵阵顰鼓,也风一样弥漫在长城的这边,长城的那边。攻城略地需要刀枪,收买人心,需要文化。风雨飘摇的南宋朝廷还在直把杭州当汴州的时候,胡乐就在中原的大街小巷传唱开来。
元人挥舞着马刀弓弩强势进入中原,跟着进来的还有那些与宋词有着亲缘关系,却是另外一番曲调的“番曲”与“胡乐”。遗留在中原土地的那些宋代的诗人们,眼瞅着一样长长短短整整散散平平仄仄的《山坡羊》,《醉花阴》,《小梁州》,熟悉而又陌生。明明就是他们所熟知的小令与长调,上阕与下阕。却被人叫做杂剧与散曲,小令与套曲。
情感的排斥抵不住理性的吸引,那些文人墨客开始去尝试,去适应,去创作。
原本就是一种同宗同源的佳酿,只不过加上了一下佐料,改良了一下手法,醇厚还是那么醇厚,绵长还是那么绵长,只是有些微辣,一些野性的张扬。
于是,愿意继承的,就去婉约,就去豪放;愿意创新的,就去泼辣,就去锋芒毕露。宋词之后,元曲就必定成为一种文学之盛景,而显示出其独特之魅力。我们看到,那些原本就生活在北方的诗人们,一方面继承了宋词原有的清丽婉转,慷慨苍凉。一方面又发射出元代特有的战斗锋芒。用口语入诗,用俚语入诗,用插科打诨调侃,用诙谐讽刺叙事。
关汉卿来了。马致远来了。王实甫、王小军、白朴也都从深宅大院里出来。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来临了。于是,我们看到诗人们写剧写曲写尽人生百态,写尽了世态炎凉。各种的样式各具情态。杂剧写态摹世,曲尽其妙,风格多变;小令活泼深切,晶莹婉丽;套数豪辣灏烂,痛快淋漓。
元代的人们,不但改变了几千年汉族一统中华的先例,也将一直徘徊于汉文化之外的少数民族文化之精华,融合在中华文化之中,成为几千年中华文明灿烂长河里,灵动而耀眼的浪花。
查阅了许多文献,却始终无法确定那元曲曲牌的由来。是如我们城市边上那座红山,因为山体赤褐色而命名,还是如那天上的牛郎星、织女星,因为形象而命名,还是像那些寻常事物,因为喜欢,就用喜欢的样子,给它确定了一个个让人喜欢的名字。
我的确很喜欢那些曲牌名。
虽然,从唐诗到宋词,一个个含蓄,明媚,蕴藉,响亮的词牌名让人眼花缭乱,让人神往之至。但是,元人还是显示出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行云流水。
从宋人沁园春走到浪淘沙,就走进了元人的孟门山,去看那山坡羊,听他三声两声的蟾宫曲,鹦鹉曲,阳春曲,卖花声,得胜令,折上一枝花,看那枝上小桃红。
骑上马致远的那匹瘦马,在那落日黄昏中,古道西风里,款款而来。从宋词来,从元曲来,从诗经一路辗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