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何足道哉         时间:2022-05-17         点击量4730

我们这里的麻雀分为两种,山雀与家雀。

家雀,在村子里或者城市里。山雀,在山里。

山雀是忙碌的命,就像山里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一年四季没有闲工夫。麻雀吃昆虫,浆果,粮食。住在村子里或者城市里的家雀觅食很容易。公园树林草地里的昆虫,场院、院子里的粮食,或者垃圾场里的垃圾,都可以很容易寻找到用来果腹的食物。容易了,就懒惰了,有了依赖。家雀渐渐离不开有着烟火气息的村镇、城市了。山雀觅食就艰难多了。特别是天寒地冻,昆虫销声匿迹,浆果和粮食归仓了,田野被大雪覆盖的季节里。到处白雪覆盖,到处荒芜,寒冷,到处寸草难寻,更不用说可以充饥的食物了。那是山雀最为难熬的季节。就像过去山里人那些青黄不接的日子。可是,山雀还是要呆在山里。

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习性,也许是宿命。

很多时候,做什么,并不是因为你喜欢或是不喜欢。

人如此,鸟如此,世上很多动物都是如此。

就像虎豹熊象,本是啸傲山林,威震八荒的山中兽王,林间猛兽,一旦离开它们熟悉的环境,就失了魂。再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凶猛。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经常会在公园的围栏里笼子里看到它们的身影。园子里的那些猛禽野兽,驯化了,也就同化了。同化了的动物,除了皮毛不同形体各异,都会以一样的姿态在笼子里转圈行走,取悦于人;一样的摇尾乞怜,形似小丑。

山雀喜欢山里。再饥饿,也不会成群结队到村子里或者城市里去,觅得一口饱食。它们性情刚烈,宁可饿死,也不去接受一口嗟来之食。

每到冬天,大雪覆盖了山野,也将村庄院落覆盖得严严实实。孩子们就在院子里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撒上一把金灿灿的小米,然后,把一个筛子支起来,在支起筛子的木棍上栓一根长长的绳子,躲在远处,等待麻雀飞来。这个时候,早已经饥饿难耐的麻雀就从树上纷纷下来,钻进筛子底下啄食。早已等候在远处的孩子一拉绳子,筛子就扣下来。旁边的麻雀“轰”一下子飞走了,在树上惊恐不定地叽叽喳喳。扣在筛子底下的麻雀乱窜乱撞,吱吱乱叫,最终,逃脱不了被烧烤的命运。这是冬天山里人最常用的捕捉麻雀的方法。有经验的老人说,用这种方法捕捉的麻雀,一定是家雀。山雀一定不会到人家的院子里来,也一定不会去啄食人家撒好了的食物。哪怕是大雪封山,哪怕是食不果腹。贪欲,是很多动物的习性,也是最为致命的弱点。

暑假的时候,柱子和一群小伙伴到山崖掏了一只小山雀回来,用一根线绳拴住小山雀的一只爪子,系在窗户上。那小山雀拼命挣扎,用尖尖的喙去啄柱子的手背,不成腔调地尖叫。柱子的手背起了一个个血红的印子,疼得龇牙咧嘴。柱子不敢再去抓那只小山雀,从屋子里抓一把小米,撒在窗台上,以期缓解那小山雀的愤怒。可是那只小山雀对眼前金黄的小米不瞧一眼,仍旧拼命挣扎,凄凄惨惨地叫。累了,就侧躺着,张着尖尖的嘴,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再挣扎,再尖叫,再侧躺着,大口大口喘气。

第二天一大早,柱子被一声声嚎叫惊醒了。推开窗户一看,院子里那棵大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一只老山雀,站在一条老枝上,对着窗户撕心裂肺地嘶叫。羽毛翻卷,双翅乱颤,乱蓬蓬的,像一个披头散发怨妇,又像一个被激怒的刺猬。老山雀双翅张开,将头低下,身体呈倾斜形状,像一枚随时都会射出的弹头。它的嘶叫已经乱了音律。呀呀乱叫,张皇失措,在树枝上,院子里乱飞。一会儿飞到地下,一会儿飞到树上,旋风一般在窗前,树上飞来飞去,一付拼命的架势。窗台上那只小山雀侧翻着,一只爪子僵直,被线绳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疤痕,皮肉翻卷,已经没有了声息。

柱子爹回来看见窗台那只小山雀,立刻瞪圆了眼,从柴垛里抽出一根藤条满院追着柱子,劈头盖脸抽过去。柱子抱头鼠窜。手上,胳膊上,还是起了一道道鲜红的鞭痕。柱子跑远了,柱子爹气喘吁吁,站在院子大骂。天黑下来,柱子小心翼翼回到院子里,把那只小山雀捧到村子外面,挖了一个坑,埋了。

没有谁能够驯养一只山雀。如果被捕抓了,山雀就不吃不喝,唯有一死。

山里人知道山雀的习性,知道它们刚烈的性情,从来不去捕猎。

它们一身灰白的羽毛,不太好听的鸣叫,从来不是人们用来观赏的鸟类。人们喜欢那些与人亲近的鸟,羽毛漂亮,懂得讨人喜欢,时不时清叫几声,宛转悠扬,媚如歌女。百灵,画眉,云雀......这些既漂亮又懂得讨巧的鸟,很习惯呆在一个方寸之间,跳上跳下,挠首弄姿,让人喜不自胜。山雀不能,或者家雀也不能。山雀是一种山野的精灵,与人有一种天然的疏离感。有人想接近山雀,无非是想捕杀,再无其他目的。

山雀体型小巧,没有家雀那般肥硕。

这与它们的生活习性,生活环境有关。它们总是奔波劳碌,总是出没于山崖,树林之间,捉虫,啄食浆果,或是捡食草籽米粒。一日不劳作,一日不得食。它们总是兢兢业业,每日里不停飞来飞去,为了不挨饿,也为了一份责任。它们不会肥硕臃肿,它们不能笨拙懒惰,它们本性就是飞行。飞行才是它们活着的价值。

我和画家朋友经常到山里去,画家去写生,我到处乱转。陡峭的山崖上面,那一块块巨大岩石的缝隙里,有一群一群的山雀出没,翻飞。像是被风旋起来的树叶,飘忽,轻盈。一群群山雀旋风一样,旋过来,又飘过去,跌落一山谷鸟鸣。画家举起照相机啪啪拍照,说这一静一动,一刚一柔,就是一幅绝美的画面。我却在那些山雀的飞翔中看出了一种空寂,一种艰辛。

山雀习惯了辛劳,就习惯了随遇而安。不会像喜鹊那样选择高枝搭窝,也不会像燕子那样选择人家的屋檐筑巢。山崖的裂痕,岩石的缝隙,都是它们的安家之所,都是它们可以度过一生的地方。一旦做出了选择,它们就踏踏实实在这里,生生死死在这里。不会因为简陋,不会因为寒冷而选择离开。

它们总是一群一群飞行,一群一群出去觅食。它们似乎明白在这样荒凉空寂的山野里面,唯有成群结队,才会有安全保障,才会有可能抵御天敌的捕杀。它们云烟一样,流水一般,在山谷飘飞,叽叽喳喳,相互提醒,相互关照。几棵老榆树上,蹲着几只乌鸦,不出一声,看着一群山雀落叶一般飘飞。或许它们不理解,既然生存那么艰难,为什么还要成群结队,还要照顾弱小,放飞自我,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我站在高耸的山崖下面,看着一群群山雀飞来飞去,不知疲倦,不计辛劳,年轻的领着衰老的四下里觅食。爸爸妈妈们嘴里衔着食物,飞向那些嗷嗷待哺的雏鸟。一群山雀远去了,隐入一片树林的苍茫里。一群山雀飞回来,落在山崖上面,蹦蹦跳跳,像一个个音符。有时候我就觉得,一个个山雀就像种子,有风有雨有阳光,在这大山里,它们就能生存,就会生生不息。

天色晚了,暮色漫过来,有钟声从深山悠悠传来。我突然感觉这些山雀,与那山寺里僧人的精神属性上,竟然有着几分相似呢。宁愿归隐山林,也不屑于尘世间的喧嚣与繁华。风餐露宿漂泊不定却乐此不疲,何者?精神的皈依,是它们永恒的追求。

一群山雀从苍茫处飞来,落在那些远远近近的树上,那高高低低的山崖上,还有茫茫无际的荒草里面,被暮色吞没了,成为山野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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