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但凡能够在史书中被提起一字半句的人已经是历史留痕的骄者;但凡能够被“树碑立传”者必是当朝翘楚;但凡能够被皇帝赐予谥号福荫子孙的官吏更是大有建树之人。
这些留名的人在史官的笔下被润色、被修正,被加入了符合帝王口味的色彩。当然,这期中有忠臣栋梁,亦不乏佞臣奸党,史官掌握着按需索取褒奖和贬义之词的权利。历史在不断地翻阅着页码,岁月在检视着是非曲直。经历陶冶、冲刷、筛选和历史的检验,一批各个历史阶段不同范畴的开创者、领军人物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成为殿堂级的大德大贤、成为后人的膜拜偶像、成为不可超越的里程碑。
先生,苏轼就是这样的人。诚然,至少在《宋史》中是这样。
打小,先生在严父慈母的熏陶下得到了良好的教育,树立了远大的志向比肩历史上的名人激励自己。年方二十就已经精通经传历史,每日写的文章就有几千字,善于从先哲的书籍中汲取营养。随着知识的日益精进,传说中有先生恃才自傲目空一切的得意,亦有得到高人训诫后虚心学问的踏实。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比冠之年的先生与胞弟苏辙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下,乘舟东去豪迈出川到京都汴梁参加考试。果不其然,先生以一篇《刑赏忠厚论》的中。主考官欧阳修认为,此等锦绣文章只能出自自己的学生之手,为避嫌,本该进士第一的名次被排成了第二。
按宋代惯例主考官与考试学子一生笃定为师生关系。由此,欧阳修被称作史上最佳伯乐,他与苏轼的结缘,擎起大宋朝一片辉煌的文学天地。欧阳修有一句名言:“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换句话说就是,“我应该让这个人出人头地了。”听到的人开始还不服,事实证明欧阳修的预言是正确的。当时的宋仁宗赵祯读了苏轼和苏辙的文章后惊喜地说道:“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二
毕竟初入仕途的先生是意气风发的。按照大宋科举制度,进士可以马上进入仕途施展才华。然天妒奇才,老家传来消息先生的母亲去世了,他只好打点回家丁忧母丧。
三年后先生重新报到,被安排的第一个职位是福昌主薄,也就是现在的宜阳县离京都汴梁不远。先生在这里时间很短,老师欧阳修只恐埋没了人才举荐先生回京就职。当然还需经过层层考试才行,先生笔答制策文理清晰,虽说被列入三等,但含金量极高,《宋史》中这样记载“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轼而已。”
先生经考试得到了大理评事(法官类)的官职,同时兼任凤翔府判官,在基层接受锻炼。恰逢先生胞弟苏辙在不远的渑池县任职,于是兄弟俩在渑池相会,想来上次途经此地是赴京考试,这次已经是效命朝廷了。先生在一首诗中感慨:“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当飞鸿远去之后,除了在雪泥上偶然留下几处爪痕之外,又有谁会管它是要向东还是往西呢。是的,先生在此后的岁月里何处不留痕呢?
冶平二年已是宋英宗朝代,先生回京任职“闻鼓院”,这是朝廷非常倚重和看中的一个舆情搜集单位,“击鼓喊冤”监察立案似乎是一种通常的解释。
宋英宗赵曙当藩王时就听到先生的名气,想把先生招进翰林院管理制诰(很重要,包括起草诏书)之事,被宰相韩琦以种种理由阻拦,还美其名曰:“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辞矣。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
好一番阔论,看来还得经受培养锻炼才行。最后先生又经考试授“直史馆”,这是个储备干部的地方,皇帝可随时调用授外任官。
值此关键时刻,先生父亲辞世,他与兄弟苏辙扶柩回乡守孝三年。
英才遭嫉古今同。你上他就下争宠夺利,在历史上像欧阳修这样的伯乐可谓寥若晨星。诚然,论资排辈儿也是常理,年纪轻轻怎能担任要职,一个轻微的理由就把你扒拉下去了.
三
三年后先生还朝。熙宁二年,先任参知政事次年拜相的王安石开始变法推行新政,得到宋神宗赵顼的支持。这本是旨在改变北宋建国以来积贫积弱局面一场社会改革运动,涉及到社会的各个方面。先生对于变法中出现的一些问题,上书皇帝表达自己的见解,得到了神宗的当面召见。先生上陈的主要观点是:除了赞颂皇帝的英明勤政明察以外,提出了担心治理事务太急躁,听人话语太宽广,进用官员太快速。希望能以安静来治理国家,等待事物的出现,然后加以处理。神宗当面表扬先生,但凡近臣都像先生这样多提建议就好了。
事后,美滋滋的先生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王安石。没想到竟惹得宰相大人不悦,先来个小动作让先生兼职开封府推官难为他,(日常审理案件,琐事很多)用事务缠绕先生。谁料先生敏伐决断快速处理案件名声传得更远。时逢元宵节将至,皇帝下令开封府买浙江的灯已示节庆。先生闻后马上上书表示异议:《宋史》原话“陛下岂以灯为悦?此不过以奉二宫之欢耳。”不仅言辞尖锐,还呈请皇帝收回成命减轻百姓负担,最终,皇帝下诏免除此举。
凡事就怕赶趟,先生看到王安石在变法中独断专行,因此在考试进士策论时以“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恒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出题。这让王安石怒不可遏,吩咐御史参先生的过失,结果还是挑不出毛病。《宋史》载“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看来先生一气之下自己请求外放,到杭州为地方官落得两厢安宁。
《宋史》里的记载是客观的,但先生由此埋下了敢于直谏犯上的伏笔。谏皇帝顶宰相,试想,在君君臣臣子子父父的封建王朝,在纲常掣肘的年代,哪个皇帝愿意臣下反驳自己,又有哪个宰相能听得进不同意见,分明先生已入另册。忠君得讲策略,给顶头上司提意见也得讲究方法方式,可惜先生没这样做,到杭州为官也落得一身清净。
四
下得去可难回来。至此,先生的一生发生了重大转折。
杭州的山水陶冶先生的情操,交朋结友让先生人气大增,摆脱了政务党争让先生在文学上大为长进。三年来先生泛舟西湖游历山水与民同乐,一首《吉祥寺赏牡丹》最能代表先生的潇洒:“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当然,更是留下了西湖名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抹浓妆总相宜”的千古绝唱。在这里,先生还结识了人生道路上重要的红颜知己王朝云,她用短暂的一生陪伴先生,一起与先生共度“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时光,最终魂冢惠州,令先生肝肠欲断,发出了“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的感叹。
三年后先生被调往密州,为得是离在济南为官的弟弟苏辙近些。次年先生修葺了一座早年的楼台,并请挚友题名纪念。先生之弟苏辙“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既《超然台赋》。先生读后大为赞赏和之一首《超然台记》,至此史上留下了两兄弟的华彩文章。
先生还是改不了“抗上”的老毛病。这期间新法不断颁布,京城的职能部门也下发文件,其中“司农”要求百姓自报财产,否则以违反诏令论罪。先生看罢大怒:“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明确指出部门超越权限,属下担心地说:您可慢一点实行拖拖。“未几,朝廷知法害民,罢之。”唏嘘,最后不了了之。
在密州,先生也曾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江城子·密州出猎 》 也曾中秋思弟大醉复醉,写下了亘古奇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表现出先生忧国忧民的初心、兄弟情深以及至高浪漫的文学造诣。
五年后先生又调往徐州。初到就遇大洪水,他身先士卒巡堤布防路过家门而不入,号召有钱出钱无钱出力,采取严厉手段轰回出逃的有钱人稳定人心,并大胆动用禁军抗洪,最终取得立抗洪救灾的胜利得到了朝廷的表彰。次年又遇到大旱,先生代表官方出面求雨,写下了《浣溪沙.蔌蔌衣巾落枣花》的纪实诗词,反映出先生杰出的治理能力。
屁股还没坐热,先生又被调往湖州。可以设身处地的想想,频繁的调动令先生不爽,在例行的上表谢恩时,先生的确发了几句牢骚。这还了得,可让人家变法派抓住了小辫子,《宋史》中明确写明:“徙知湖州,上表以谢。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这下可闯下了大祸,藐视皇上杀头之罪,这就是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多少官员上书求情,就连政敌王安石也有了怜悯之心陈词说情。最后还是皇帝仲裁,《宋史》载:“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
五
死里逃生贬逐黄州,是先生一生中重大的转折点。
《宋史》中不疼不痒干巴巴的说了几句:“轼与田夫野老,相从溪山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有谁怜:“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有谁知,先生生活窘迫,把一月的生活费铜钱挂在房梁上一天天摘取数着花。幸亏遇到了好友相助,这才有几亩薄田耕作日子略有改善。不错,先生是能与“田夫野老”相伴,也能与山间溪水为伍,先生以自己的言行践行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的座右铭。
历练,磨难。先生很快就在逆境中找寻到自己的位置。“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与朋友同行风雨忽至,先生却毫不在乎泰然处之,吟咏自若缓步而行,镜出现实词由心发。
先生的居所离长江赤壁(赤鼻矶)很近,他站在曾经是三国人物物竞风流的赤壁江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发出了真情的呐喊与告白和壮志难酬的人生感慨。历史的云烟已去,先生自己注定要披着蓑衣在风雨中前行,他在感慨历史过往云烟的时候,自己何尝又不是“千古风流人物”呢。
先生坦然生活笑傲人生,将逆境酿成丰富的文学积淀,谪贬路成了先生的创作源。尤其是在黄州,先生完成了苏轼到苏东坡的嬗变,磨难对先生来说是一笔财富,造就先生成为了词开豪放的一代宗主。
六
历经近五年的炼狱生活,神宗皇帝又想起了先生有意复用。历史有时候真的会重演,和第一次宰相韩琦称年轻人需要培养锻炼的论调不同,现任宰相王珪、蔡确明着就推三阻四。《宋史》里讲的很明白:“神宗数有意复用,辄为当路者沮之”神宗嗔怒,这次是自己亲自手书让先生到汝州任职。有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
皇帝开金口别人奈何不得,先生倒好,上书自称饥寒,有田产在常州愿到那里居住。这次真是雷厉风行,早上上奏晚上得到批复,同意。《宋史》的原话云:“轼未至汝,上书自言饥寒,有田在常,愿得居之。朝奏入,夕报可。”
先生在赴常州途中专程登门拜访了已经下台赋闲在家的宰相王安石。《宋史》载:“到过金陵,见王安石。”且不说先生的胸襟有多大,也不说王安石当初排斥异己是否对错,这是一次“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会面,是君子之交的释然。
王安石蓑衣斗笠骑着毛驴到码头迎接先生,先生穿着便服与当初的宰相作揖见面。两人游山玩水谈诗论道,冰释前嫌悠哉快哉。事后,先生写诗情描述当时的情形“骑驴渺渺入荒坡,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送走先生后,王安石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来到常州后,神宗驾崩哲宗即位改元元祐。不久先生接到任命,《宋史》载:“复朝奉郎、知登州、召为礼部郎中”这是改朝换代后先生再次出山,刚到任登州知府五天就又接到回朝为礼部郎中的诏书。
先生再回到朝中倒也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大背景是皇帝启用旧党司马光为相,(人人皆知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加之先生本质上亦属旧党范畴。先生先后任起居舍人、中书舍人,这是最贴近皇帝的人,掌管着记录皇命起草诏令等重要机密工作。这期间先生还兼侍读(陪侍帝王读书论学或为皇子等授书讲学)龙图阁学士等要职可谓春风得意。
《宋史》中曾有这样一段描述,大意是:一日先生在宫中值班,被招进便殿面见太后和皇帝。宣仁后询问了先生以前和现在的官职,为什么能从一个团练副使骤升为翰林学士?先生答曰碰到了太皇太后和皇帝。太后答,不是。先生再问是大臣们保奏,太后答,也不是。《宋史》原文:“轼惊曰:“臣虽无状,不敢自他途以进。”曰:“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轼不觉哭失声,宣仁后与哲宗亦泣,左右皆感涕。”
作为臣子能得到这样的待遇真的是无上荣光。在为皇帝讲学历史的时候,“每进读至治乱兴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复开导,觊有所启悟。哲宗虽恭默不言,辄首肯之。”先生还列举下面官员对于西夏战事报喜不报忧,虽然从客观上点醒皇帝,但,“恭敬不言”话中有话,不表意见难揣圣心。
礼部主持贡举考试正值冬天,士子们坐在院中挨冻颤抖也不敢吱声,先生看到后放宽环境让他们发挥。遇到巡场宦官狐假虎威训斥考生,先生则抓住他们的过激言辞定罪,把他们驱逐出考场让考生们静心。
这些看似不大的小事,坏了官场的规矩惹得上下议论和不满。先生在与宰相司马光的日常交往中也不时提出自己对政务的见解,对前任宰相王安石的一些做法也未持一概而论的偏激。久而积怨先生反倒成为另类,《宋史》曰:“积以论事,为当轴者所恨。轼恐不见容,请外,拜龙图阁学士、知杭州。”
哎,还是走吧,先生又“请外”,二次来到杭州。至此先生的人生起落暂且告一段落,与其相反,先生的文学成就已经达到了当朝无人能敌的巅峰。先生的诗词、字画引起包括皇帝在内人们的争相收藏。虽工作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诗词字画是另类属性,先生已经成为了大宋朝文学领域的擎旗手。(本文于2020年9月2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上一条:谈谈我对孔子的认知
下一条:用“不仁”宣扬“仁”——《史记·列传之孟尝君》阅读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