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览文,纵观东坡先生一生所交的朋友,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亦有佛道中人,也有歌伎名伶。正如先生所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 ”。
熙宁十年(1077)岁初,先生从密州改任徐知州,借此抽暇到济南看望任上的胞弟苏辙。先生当初从杭州到密州任职,“携孥上国,预忧桂玉之不充,请郡东方,实欲弟昆之相近”,为的就是离弟弟近些。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就是先生吟咏中秋月,思念弟弟子由的千古绝唱。
正是因为这次兄弟相会之间,先生才初次结缘了平生知己吴子野。
要说这吴子野(名复古,字远游)可不是一般人。他生于北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少年天资勤读书史,其父吴宗统官至翰林院侍讲,他本可承袭父荫却坚辞不受,后终以道德文章被举为孝廉,得到宋神宗的召见并被授以皇宫教授之职。但是他淡薄功名清逸成性志在山水,时间不长便以“孝养”为由上表请辞,回老家广东潮阳麻田侍奉高堂,神宗感其孝心准辞并赐他“远游先生”的名号。
神游四方浪迹天涯的他与苏辙交往密切,这才有机会遇到了先生。
论年龄他比先生年长三十二岁可谓忘年之交,但共同的人生志向与对佛道禅机的理解而殊途同归,令先生感觉到相见恨晚。作为已经辞官云游局外朝政的吴子野来说,他对当时朝廷新法实行看的比较清楚,出于对先生的关心,“子野一见仆,便谕出世法”,隐约告诫先生仕途的险恶。就连先生这样的奇才都深发感慨,说他是“徒见其出入人间,若有求者,而不见其所求。不喜不忧,不刚不柔,不惰不修,吾不知其何人也”,可见其别于世俗谈吐深奥。
他们谈古论今诗词书画,修身养性小酌怡神,在苏辙家小住一段时日,越说越投机越谈越契合。吴子野的“出世法”是一种无为超脱的精神境界,在那政治斗争日趋激烈的时刻,他的见解主张自有独到之处。先生这样感叹:“仆虽不能行,然喜诵其言”。
先生在密州任上以一首《江城子.密州行猎》词开豪放而饮誉北宋词坛。在当时能得到先生的词作真乃是求之不得的幸事,正因为惺惺相惜,先生毫不吝啬的为其作了一篇《问养生》,“盖尝作《问养生》一篇,为子野出也。”可见他们谈之甚欢情投意合。
接下来又应吴子野的请求,为他在潮州城里的一处住所撰写了一片铭记,这就是著名的《远游庵铭》,赞其放荡山水形骸不羁的性格。没有不散的宴席。吴子野惜别先生后回归广东,“济南镜上为别”,先生胞弟苏辙曾作《赠吴子野道人》记其事。
至此,这一次相交拉开了他们之间至死不渝的友情序幕。
元丰二年(1079)“乌台诗案”发生,先生被贬黄州经历了五年穷困潦倒的日子。这期间亲朋故人多畏避不见,此时吴子野正在家乡为母亲守孝,只能频繁的书信往来安抚先生,《答吴子野七首》其中的六首就是先生在黄州时有感而发。由于怕连累他,先生在回信里反复告诫“且告勿入石,至恳至恳!”看来先生的有些文字以被他“勒石”(刻碑)故而再三叮嘱,可见吴子野对先生敬重有加。
除此以外,吴子野专门托人给先生带去一些碑刻、文章、墨帖等让先生解闷,还带去潮州特产香茶、鱼、保健膏剂让先生品鉴。守孝期满后,吴子野专程北上黄州看望先生,因先生正患眼疾不能外出,他逗留几日便去漫游。他对先生豪迈的表示:“黄卷尘中非吾业,白云深处是吾家”。数年之后先生作诗叙述了吴子野离开后的去往“蓝乔近得道 ,常苦世褊 迫;西游 王屋山,不践长安陌”,其关心牵挂溢于言表。
元祐元年(1086)高太后听政,先生被重新启用,授翰林学士、侍读 、龙图阁学士等职衔。虽说过了几年较为舒心的日子,但派系的新旧党争还是令先生难安其位,于是先生要求外放,先后在杭州、颍州、扬州等地任职。
在赴扬州任职的路上,先生的官船因遇风浪停泊仪真,这时满世界漫游的吴子野出现了。这次除了叙旧还真得带了点“公事”,潮州新建了座‘韩文公庙’,知州王涤及吴子野等潮州人士请求先生写一篇碑文。
事后先生撰写寄与王涤,还郑重交代:“若公已替,即告封此简与吴道士勾当也”;子野诚有过人,公能礼之甚善”。说白了,就是你离职换岗,把此事交给吴子野办即可。同时,还另修一函,《与子野论韩碑书》。书中有谓“云潮人虽小民亦知礼义,信如子野言也”,可见先生对吴子野相当信任。
这次会见虽匆忙,但吴子野还是对先生讲了典故“邯郸之梦”一类的话语。“至真扬间见子野,无一语及得桑休戚事,独谓仆曰:邯郸之梦,犹足矣破妄而归真,”先生当时感悟到子野话里有话,但还是幻想着“暴雨过后聊一快,未妨明月却当空”。
此后先生的官职一度接近宰相,什么礼部尚书、文人居然当起了兵部尚书。太后薨逝后,先生的人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教过的哲宗皇帝改国号为绍圣,(1093)重新启用新党一派,至此先生的命运再次跌到低谷。
先是被逐出京城到定州任职。时间不长便被谪贬英州、惠州。此时“吴子野至……某来日出城赴定州”,并将出家的想法告知先生,先生闻知黯然并赋诗《吴子野将出家赠以扇山枕屏》,赞其 “当为狮子吼,佛法无南北”。
本身就信佛道的吴子野为何此时选择出家,还明确的告诉先生,先生不但赠物件还为其作诗,其中的蕴含恐怕两个人都清楚。
先生到达惠州不久,就收到吴子野儿子吴芘仲派人带来的书信、酒、面、荔枝、海产品表示慰问。由于是初次接触先生在回信中表示:“某与子野先生游二十几年矣,知其为人,李公豪也,于世少所屈服”,他们之间的莫逆关系已经影响传袭到下一代。
吴子野多次前来探访,他协助资助先生修建西湖(丰湖)更是令先生感动。有诗云:“聊为不死五通仙,终了无生一大缘;独鹤有声知半夜,老蚕不食已三眠。怜君解比人间梦,许我来逃醉后禅;会与江山成故事,不妨诗酒乐新年。”《吴子野绝粒不睡过作诗戏之,芝上人陆道士皆和予亦次韵》其中“会与江山成故事”得到后世印证。可以想见,能歌善舞的王朝云肯定多次见过吴子野,说不定还会献上一首先生的词曲为他们小酌助兴。
除夕夜,正是万家团圆的时候,此时的吴子野又来了。他向先生推荐了当地的一种美食“煨芋子”,并将煨好的芋子让先生品尝。先生吃过后专门写了一篇《煨芋帖》“松风溜溜作春寒,伴吾饥肠响夜阑;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楔懒残残。”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先生又赋诗一首“笑谈惊半夜,风雨暗长檠。鸡唱山椒晓,钟鸣霜外声。短屏虽曲折,高枕谢奔走。出家非今日,法水洗无垢。浮游云释峤,燕坐柳生肘。忘怀紫翠间,相与到白首。”《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
试想,先生在岭南荒蛮之地,尤其是除夕夜能有这样的朋友陪伴该是何等的感动。他一住两三个月陪同先生、开导先生,此情此景令先生动容。
绍圣四年(1097年),先生再贬海南,这是先生人生的最低点。茫茫海峡天涯海角,谁料到已经九十三岁高龄的吴子野又跨海看望先生来了!说不尽大风大浪,讲不清历经风雨,放在当今,这也是奇迹!
这样的友谊,这样的情谊,这样一生百折不挠的神追寻,非吴子野莫属。
先生泪目感慨“独子野奋然而至者,且可谓勇于义矣。”
下得海船还有旱路要走,在等待的间隙先生深情回味往事“昔与吴远游,同藏一瓢窄。潮阳隔云海,岁晚倘见客。伐薪供养火,看作栖凤宅。”吴子野来了,忘年交的吴子野来了!相见的那一刻他们老泪纵横,天涯海角为之震颤。先生情真意切地作诗记录此事:“往岁追欢地,寒窗梦不成。笑谈惊半夜,风雨暗长檠。鸡唱山椒晓,钟鸣霜外声。只今那復见,彷彿似三生。”
建中靖国元年(1101)先生遇赦北归。又是吴子野,还是吴子野,以96岁高龄与广州玄妙观道士何崇道等自番禺追至清远峡送别。终因不胜老迈劳累,又遇天气严寒遂一病不起,于翌年农历4月13日病逝于归途。
先生在北归行到真州时惊闻噩耗,写下了蘸情泣血的《祭子野文》
“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苏轼谨以清酌庶羞之奠,告于故吴子野远游先生之灵。呜呼子野,道与世违。寂默自求,阖门垂帏。兀尔坐忘,有似子微。或似壶子,杜气发机。遍交公卿,靡所求希。急人缓己,忘其渴饥。道路为家,惟义是归。卒老于行,终不自非。送我北还,中道弊衣。有疾不药,但却甘肥。问以后事,一笑而麾。飘然脱去,云散露晞。我独何为,感叹歔欷。一酹告诀,逝舟东飞。”
先生一生尽蹉跎,宦海起伏苦难多,交朋如是吴子野,患难真情抗百折。
一生敬重神追随,耄耋渡海探东坡,不惧风浪路途远,肝胆相照已忘我。(本文于2022年7月8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