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大,也很硬,被风吹着,像是扬起的细沙,击打在窗上,沙沙响。
屋子里炉火正红,散发出一团一团热气,温暖着屋子里的人。炉子上一锅野兔肉,一壶二锅头,正沸。老于铺展开一张宣纸,洇开狼毫,在一方古拙的砚台里,研笔,蘸墨。凝神、屏息。然后,在如雪的宣纸上面,挥毫行走。如窗外的雪泼洒原野,飒飒有声;如落雨斜飞,虚虚实实。挥挥洒洒之间,一纸行云流水,一纸淋淋漓漓的书法,呈现眼前。像那夜空云飞而繁星乍现,璀璨而深邃;像那一缕风来,莲动花摇,一个个蝌蚪,飘来荡去。
长长吁一口气,轻轻放下笔。肉香酒气中,老于斟满一杯酒,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站起身,走到桌前,俯下身去,静静看那一幅笔走龙蛇,满纸生香。“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这一幅行楷,有这夜的寂静,有这雪的萧索,还有这酒的酣畅淋漓。我亦斟满一杯酒,看向老于。你这一幅《湖心亭看雪》,有“兰亭”的神韵,也应今夜之情境,可谓神情并茂,不可多得之佳作也。古有曲水流觞,现在你我煮酒论道,不负翰墨不负煮酒,岂不快哉。
说罢,举杯。两盏酒香四溢的杯,轻轻一碰,一仰头,酒入柔肠百转千回。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两个人,微醺了。
夜深了,雪越发急起来。窗外,明亮如昼。
院子后面是巍峨的大山,一座连绵一座,被雪覆盖着,莽莽苍苍,滚滚远去了。起起伏伏的线条,在雪中,越发柔和而修长。蛰伏在山顶那些燕长城的残垣断壁,被大雪覆盖,也成了大山的一部分。只有“燕长城遗址”几个大字,像是镶了银,发了光,越发立体明亮了。那条逶迤而来的阴河,在村子西边拐了一个弯,像一只张开的弓,回头流向远方,消失在一片苍茫里。河面封冻了,厚厚的冰层将流水深深封盖在下面,听不见流水的声音。那蜿蜒的河道像一条冻僵了的蛇,卧在冰天雪地里。远处,裂开的冰层里面,有水汽腾腾升起来,一片迷茫。河面附近的枯草树木,还有一块块竖立的石头,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挂,冰清玉洁,像是一个童话世界。万籁静寂,冰裂的响声,透过坚硬寒冷的树木传来,声声透骨。
冰天雪地里,偌大一个校园,只有我们这个屋子的灯亮着。炉火通红,肉香而酒醇。我和老于两个人,秉烛夜谈。
每个学期我都会到这所中学给老师们进行辅导,每一次辅导结束,老于都会留下来,和我饮酒写字,研习古人碑帖、书法。兴之所至,就会挥毫走笔,探讨书法之奥妙。
这块土地自古人杰地灵,文化源远流长。各种文化在这里汇聚、碰撞、融合、发展。各个民族在这里繁衍生息,创造着灿烂而悠久的文化。匈奴、鲜卑、羌、铁勒、柔然、回纥、突厥、沙陀、党项、契丹、女真……因为地处中原与塞外枢纽地带,南出古北口就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回头向北,就是连绵的阴山山脉和苍茫的草原与戈壁。历朝历代,塞外少数民族和中原朝廷,都有过生死厮杀,爱恨情仇。燕赵悲歌,部落更迭,一幕幕的金戈铁马,一幕幕的风吹草低,历历在目。汉代霍去病挥兵大漠击溃几十万匈奴铁骑,宋代的岳家军杨家将与塞外少数民族的对峙与厮杀,这里曾经都是战场,也是各民族相爱相杀之地。一个民族崛起了,一种文化诞生了。一种有别于中原文化的塞外游牧民族文化与中原文化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融合。这里,村头巷陌,亭台楼阁,到处可以感受到夏辽文化那深厚积淀,到处可以看见契丹文字的残章断片,而蒙古文字更是镌刻在大街小巷的楼牌匾额上面,昭示着这里曾经是满清帝国的发祥之地。“红山玉龙”的发掘出土,则将红山文化向前推进了几千年,增添了塞外文化的厚重底蕴。我们雪夜煮酒的这座校园,就坐落于“夏家店”文化遗址不远处。古文明的熏陶,随处可见。当然,这里的深宅大院还可以听得见咿咿呀呀的京戏番曲,长街短巷,满眼都是红砖青瓦,高脊飞檐,典型的京式楼阁。
这里的人们,虽然身处塞外偏僻之地,但从来没有忘记耕读传家的古训。一边农耕狩猎,一边薪火相传。阴河边上的这所中学,具有研习书法的传统,身为教导主任的老于,就写得一手好字,在教育界远近闻名。他身材健硕,却是性情儒雅,在书法面浸淫几十年,造诣颇深。自幼受家风熏陶,书法颇具唐人风骨。
几杯热酒下肚,就“酒酣胸胆尚开张”了。他从一堆古籍中翻出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熟识良久,摇头叹息,又放下。端一杯酒,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茫茫原野,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碑帖书稿手札收藏丰富,历代名帖,行楷篆隶,应有尽有。一排靠墙的书架,几千册藏书,简直就是一部中国书法史。每次来到这里,夕阳西下,学员散去,在春风夏雨秋虫或是冬雪的夜晚,我们就会走进书法殿堂,一窥柳公权的刚劲,颜真卿的雍容,赵孟頫的典雅,欧阳询的古拙;一窥魏碑的森严,唐楷工稳,以及王羲之的行云流水,张旭的狂放不羁。他对书法的执着与痴迷,让他甘于身处山村陋室而不觉乏味,终能自成一家。
从书法水平来看,我不及他;兀兀穷年孜孜以求的精神,我亦不及他。所以,和老于在一起研习书法的时候,更多是学习。他的楷书工整而不失妩媚,行书灵动而颇具神采,行楷兼具的书法作品更是行云流水神采飞扬。总觉得自己的字刚劲有余而柔美不足,有风骨,却缺少圆润。他说这或许与研习的碑帖有关,多年的积习总是难以改变,走刚劲的路子想要变得柔美一些,很难。想一想,或许的确如此。
早年学习书法。临习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帖,这是初学书法最常临习字帖之一,在老师的指导下,临习了几年,有了一定的书法功底,也因此留下了柳书印记。时间长了,就感觉自己的书法虽然铁画银钩足够刚猛,却是少了些许美感,便想做一些改变。于是,便转而学习欧阳询。可是,一段时间以后,拿过来一看,满纸还是柳公权。拿了几幅字给老于看,他抚掌大笑。说我是新瓶装了老酒,描着花脸,唱腔还是老生。
或许,每一个人写出来的字,与人的性情还是有些关系的吧。
人情世故上,缺少那种中庸与圆滑,没有八面玲珑的心窍,又如何将一手字写得空灵飘逸,妩媚多姿呢?所谓字如其人,不是写字的人不够聪慧灵活,是人的性情决定了这个人喜欢怎样的字体。就像梅花盛开在冰雪季节,菊一定摇曳在秋风里。行事严谨的人,不会去研习张旭的狂草;豪放不羁者,也学不来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楷书。想通了这一层,便释然,便在原有的基础上寻求突破。一次,在一本书法杂志上看到一幅用魏碑笔法创作的行书,有一种茅塞顿开之感觉。于是,喜欢上了“张猛龙”,喜欢上了那种既严谨又奔放,森严中求变化,险峻里蕴含着让人心动的妩媚。可楷可行可虚可实亦可行楷兼具虚实相生矣。
夜深了,窗外飘雪依旧,屋里酒香愈发浓郁。
老于添了一铲子煤,炉火蹿起来,屋子里热气升腾。我拿起笔,饱蘸浓墨,在宣纸上写下“温酒煮夜”几个大字给他看。他大笑,对我说,这“温酒煮夜”可做《湖心亭看雪》的提拔。
一阵冰裂声传来,浓重的寒气在窗外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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