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色来得真早。五点半不到,一切事物都失去了颜色,天地陷入一片混沌,没有晚霞,也没有星月。城市里除了灯火,到处充满喧嚣的车流人流。气温越来越低,有时还飘些冷雨。行走在这样的街道上,满城的人似乎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灯火深处。灯火深处的奔赴所,也许是家,也许是另外一个什么地方,终归属于温暖和热闹。红绿灯路口的车流像血栓一样,堵得人心慌意乱,让傍晚的世界看起来有点迷离和混乱不堪。
走出办公楼,一股寒风迎面席卷冲撞而来,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竖起羽绒服衣领,双手紧抱,缩着脖子,猫着腰,向停在院子里的车子急跑而去。这种跑动,是有意识的,甚至是有所设计的,我故意缩小步子,加快节奏,矫捷如风,让身体在最短时间内达到缺氧状态,同时大口做深呼吸,以便新鲜空气在体内迅速完成交换,到了车内,坐下来调匀呼吸,打火,开空调,身体有了热度,头脑也更加清晰。望着窗外混沌的世界和远处的灯光,我意识到,有限的生命又将过去一天。
类似的短跑似乎成了唯一的锻炼方式。步入中年以后,我基本上放弃了各种锻炼,原来兴致勃勃买回来的哑铃、拉力器等健身用具,都躺在角落,落满灰尘,成为青春和热情的遗迹。我无数次想重新拿起,又无数次放弃,立马被不如躺一躺、刷刷手机的念头替代。我也无数次和这种念头斗争过,但身体已经屈服,躺倒或者无聊地翻看手机不可挽回地成了习惯性选择。日子在一天天开始,又在一天天结束,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人无法战胜,很多事情无法去想,无力去想,也懒得去想。
这种状态和前些年的情况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时,我散步的半径似乎更远,往往能从家里走到郊外,然后披着一身晚霞或踩着月光回家。对一些问题也愿意纠缠不放,穷根究底,自以为意义无比重要,比如过去某个时刻偶尔说错的一两句话,比如还遥不可及的某件隐约的事情,比如生活应该如何过、自己应该如何修行这样虚无缥缈的念头,白天没有时间想,就晚上想,在深黑的夜里独自一个人想,想得头脑越来越清醒,想得无法入眠。现在,我似乎完全丧失这种能力,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晚上九、十点钟,意识就开始模糊,睡意汹涌而来。
提前到来的睡意,常常让我对提前到来的衰老保持着警惕。如果没有在四十岁的时候生下二胎,我不能想象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正是有了孩子,我才得以在衰老的路途上减慢步伐。孩子的天真可爱,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伴随中年而来的暮气。我去幼儿园接他,听他讲新一天的遭遇,新一天的心情,听他说喜欢和不喜欢的同学的故事,听他唱《孤勇者》。然后带他回家,哄他吃饭,教他用毛笔写象形字,陪他练习钢琴。有星月的晚上,还会带他到公园走一走。孩子喜欢赛跑,一边跑一边说,你来追我呀。我就假装追,假装追不上,故意用小步急跑落在他的后面,逗得他浑身是劲,满头是汗。我把跟着孩子短跑当作锻炼。不过有时不是假装追不上,而是真的追不上。孩子喜欢放假,喜欢我带着他到处走,采野果,玩吊床,喜欢在草木间寻找春天和秋天,看春天的花朵万紫千红,秋天的叶子五颜六色。
我也喜欢下班和假日。下班和放假成为越来越分明的一道分界点。走出办公室,意味着享受自由,而自由又意味着什么?连我自己也越来越搞不清楚。中年的自由,除了可以多点时间陪陪孩子,偶尔可以麻木,可以万事不管,其实已经没有很大的意义。而所谓的麻木和万事不管,又是管不了、无法管的退缩和自守。生活,那个曾经让人热情满怀充满向往的事物,似乎只剩下一地鸡毛的琐碎和日常。山水繁华,很多地方去不了,世界热闹,许多事物已经不感兴趣。父母在乡间慢慢变老,而我却必须花费更多的精力呵护幼小的孩子。老家很久没有回去了,即使回去,也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我给予故乡的,往往是匆匆一瞥。而故乡给予我的,却多了远方山水的意味。
除了偶尔回老家,城市里的日子充满了雷同特征。每天早起,叫醒孩子,催促他刷牙洗脸。中年父亲的催促,必须有别于年轻父亲,聊他喜欢的话题,放他喜欢听的后室音乐,和他一起比赛,与他一同运用孙子兵法,以声东击西的方式叫他落后,又告诉他不要中计,免得调虎离山输掉比赛。洗刷完毕,要为孩子准备好水壶和接送卡,踩着时间节点送他出门,看着他刷卡走进幼儿园,有时还必须在路上抚慰假日综合症给孩子带来的情绪。孩子走进幼儿园,我则走进办公室,我们各自走向生活规定的去处。
生活好比一张唱片,给人看见的是A面,自己感知的是B面。
生活也从不宣示规定,但他的规定无处不在。在规定的时间,我们必须去完成某些事情。比如按时去幼儿园接送孩子,比如在发现冰箱空空如也时,必须开始盘算购买新一轮的生活物资。这些事情和我们假想的诗和远方、和我们追寻的生活意义毫无关系,却显得异常重要。如果说中年岁月正处于生活的深处,那么越到生活深处,毫无意义而必须去做的事情就越多。你必须每天去楼下丢掉累积的垃圾,就像丢掉咀嚼后毫无滋味的生活残渣,你也必须时不时清理房间里的卫生,因为它们正在你的懈怠中不断滋长。你还经常迫不得已地要去清理胡须、头发和身上的污垢,以此面对那个你有时不愿去面对而又必须面对的世界。
我基本上每一个月理一次发。头发从剃刀掉落的时候,捏一把,可以看见黑白参半。妻子专门从网上买了染发剂,为我染过两次,我说不用染,染了也不会年轻。理发的地方是家附近的一个菜市场,理发师是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他们的理发水平不高,但快捷、便宜,而且对我的发型要求习惯了,可以驾轻就熟。很多事情架不住习惯,一旦习惯,就不容易改变,也没有那么多讲究。理完发,可以就近买些蔬菜鱼肉。为了省去来回跑的功夫,我们每次尽量买足一个星期的菜。每个双休日,几乎都成了储备生活物资的固定日期。有时,我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像蚂蚁,周一到周五生活在洞穴里,双休日出来放风。
冲破生活规定的例外,是有时候出去和朋友喝喝酒。朋友给这种喝酒起了一个名字,叫撞酒。不提前约定,不计较酒菜,自己买单,临时起意,愿者自往。虽然总是那几个菜,但每一次都尽兴而去,尽兴而回。没有目的,没有利益瓜葛,有的是海阔天空的谈论,性情之下的山高水长。微醺后的城市没有那么喧闹,黑夜没有那么漫长,迎着晚风、顶着月亮回家,倒头就睡。
如果有第三只眼睛,我还能经常看到自己带着孩子在后河公园的身影。我已经习惯于把门口的后河当作了远方,从眼前的世界中去采取诗意。我觉得这是对生活规定最好的反叛方式,是抵抗庸常最愉悦的精神出轨。我在公园里给一些花草和树木拍照,也给孩子留影。我以蓝天为背景,留下了很多树枝的岁月,以夕阳为参照,为很多花朵和树叶作了小传。月上时分,我带着它们进入我的生活,一起闻到了窗口飘出来的烟火味。夜深人静时,我为它们配上一些音乐,作为见证曾经的回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还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天入睡之前,必须提起毛笔写几个字。我把笔墨纸砚放在床边的书桌上,就像年轻时为了随时记录心迹把记录本放在床头。现在,心迹已渐趋虚无,也没有记录的热情。我写字,不临碑帖,也没有雄心,更不管进步与否。我只是觉得,在我一笔一划写下一些字的时候,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已经随着笔墨流出来了,它们是那样坦诚而自然地摊开,被微弱的台灯照得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