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盘点读书清单，就像盘点日子那样艰难。因为琐碎，也因为完整性的缺失。所幸的是，刚刚过去的一年，疫情让部分时间保持了完整，读书这样的事情就好像获得某种回归，有了更加清晰的记忆和脉络。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我几乎一字不漏地读完了《徐霞客游记》，并且写下了两三万字的读书笔记。

　　现在回头去想，这可能是我近十年来用功最深的大部头著作。这部《徐霞客游记》是中华书局出版，朱惠荣校注的中华国学书库丛书之一，上、下两册，加起来约有三寸厚，除收录了徐霞客的各种名山游记，还附录了徐霞客遗诗遗文、题赠书牍、旅游线路图。当然，主体部分还是霞客最后一次的西南游记，包括《浙游日记》《江右游日记》《楚游日记》《粤西游日记》《黔游日记》《滇游日记》。

　　坐困愁城的时候阅读游记，听上去好像是一种时空的脑补和精神遨游，实际上是中年之后读书的一种取向。年轻的时候，喜欢读文学，读小说，读大气磅礴、意气风发的作品。经过生活的繁复之后，更愿意去读一些安静的、琐碎的文字。比如《围城》《红楼梦》《废都》，年轻的时候虽然也啃过，但更多的是关注情节，情感和语言，过于琐碎的地方往往避开不读或囫囵而过。现在，它们反而成了百看不厌的作品，因为足够琐碎，足够日常，甚至足够啰嗦。

　　啰嗦，喋喋不休，何尝不是生活的本来面貌之一？

　　《徐霞客游记》也有啰嗦的成分，特别是在涉及地理梳理、山脉走向、水源溯流的章节，但这些啰嗦的地方都留下了徐霞客的足迹和汗水，是作者在困顿羁旅中跳出风景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放开文学价值不谈，《徐霞客游记》最主要的价值就在于此。在阅读过程中，我参照了不同时期的徐霞客旅游线路，同时在网上下载了各地的高清地图，结合古今地名仔细阅读。当然，用力最多的还是《江右游日记》，毕竟自己身处江右，很希望从身边的山水中找到徐霞客的影子。

　　读《徐霞客游记》，我还喜欢他的描写和抒情。他对天气、风景、月色、雨雪、山水的描写，往往几个字勾勒，便是一幅生动的图画。抒情部分虽然不多，却弥足珍贵，闪现出难得的生命本真和情感色彩。无论是武功山上的除夕之夜，还是湘江遇难的惨痛之夜，还是鸡足山上的春天，徐霞客在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了真情实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旅游者的独孤而沧桑的形象。

　　明清时期特别是晚明时期知识分子的文笔似乎具有某种独特的魅力，这是我喜欢读《徐霞客游记》《聊斋志异》《夜航船》的原因，他们的文字简约疏朗，短句多而思维阔，意境悠长，善于把握叙述节奏，又在叙述中偶发议论和抒怀，往往能让读者看到时代风貌的同时，窥见个性情怀。这种文风和当时文人放荡不羁、追求个性的风尚是紧密联系的，不做作，也不正襟危坐。

　　最能反映晚明小品文特点且对此特点分析最深的是著名学者吴承学所著的《旨永神遥明小品》。这部书是吴承学先生研读晚明小品文的札记随笔，介绍了晚明小品文的主要作家，结合古人文本，概括了晚明小品的思想情趣和艺术特色。疫情期间，我在微信上读完了全书，获得很大的启示，它不但教人读书，而且教人鉴赏，不但让我们了解文学史，也了解文学史中的作品和人。

　　必须要提到我们吉安人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这部作品知名度不高，但文笔轻简从容，内容丰富。疫情期间曾被人频繁引用的“山静日长”之句便出于此书。罗大经(1196—1252后)，字景纶，号鹤林，南宋时期吉水人。历仕容州法曹、辰州判官、抚州推官。在抚州时，因为朝廷内部纠纷被株连，弹劾罢官。此后再未重返仕途，闭门在吉水家中读书。《四库全书总目》称《鹤林玉露》“其体制在诗话、语录、小说之间”，可见其内容之丰，形式之多样。

　　不仅如此，罗大经还是杨万里的晚辈和亲戚，在《鹤林玉露》中重点记录了杨万里、周必大等吉安先贤的遗闻轶事。作为吉安人，读一读《鹤林玉露》，“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 想一想吉水乡间多丘陵、植被，深山茂林之间，清溪纵横，阡陌交通，茅舍横陈。大经“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这份惬意和闲适，没有俗务打扰，日晷停摆在山尖，周遭的世界是宁静的，也是冗长的。然而这份静和长，却不孤寂。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罗大经感于此诗，心有触动，欣然会心，信笔记之。

　　此情此境，作为庐陵后人，无形中有契合的领会和自豪。（本文于2023年1月13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