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知识分子而言,“魏晋”是一个很特别的年代。那些“魏晋名士”一方面崇尚回归自我,注重精神世界的纯净,蔑视功名利禄和富贵,放浪形骸;另一方面,却热衷于服药、饮酒、清谈,渐渐遁入虚无。
于是,在那样一个特别的时代,因为一群又一群知识分子的引领,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尚——魏晋风度。他们是以“竹林七贤”和“兰亭名士”为代表的魏晋名士,以狂放不羁、率真洒脱而著称,形成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魏晋风度”。
然而,名士们从清谈不涉及时事的老庄哲学开始,到醉生梦死,到寻药养生,名士们的人生轨迹,渐渐偏离了方向,不但为自己,为后人留下了几多遗憾。有的,还惹来了杀身之祸。
追求自我的道家学说,在一群偏激知识分子相互作用之下,遁入虚无,成了玄而又玄的风尚。清谈、药与酒渐渐在魏晋社会流行起来了。但是,流行性正是纯品格的终结,千秋而下,高谈阔论不绝,觥筹交错不止,风度却只能是魏晋的风度了。
所以,鲁迅把“魏晋风度”归结为药与酒、姿容、神韵。
儒家与道家本来都是很好的学说。一个提倡积极入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个回归自我,内省、纯净精神世界。学说可以涵养人,人亦可乱了一门学说的内涵。
任何事物,满则溢,矫枉则过正。
恃才傲物也好,放浪形骸也罢,如果走入极端,陷入癫狂,就会走上歧路,被世人所不屑。研究学问渐渐变成了清谈,归隐山林渐渐成为纵酒无度,醉生梦死的托词,一切,都成了荒诞与虚无。“竹林七贤”所留下的,也不过仅仅是“清谈误国”的典故罢了。
当崇尚清谈,消极避世在知识界成为时尚的时候,这个社会,就进入了病态。
后人提及“魏晋风度”的时候,大约每每都会带有贬义的。
2、
即便如此,在魏晋那样的社会环境里,知识分子也是信仰最为虔诚的一群,即使政治逼迫他们放浪形骸,他们骨子里也不敢忘掉忧国忧民。陶渊明采菊东篱,所追求的是一以贯之的理想世界。他的“归去来兮”最后还是充满政治热情地留下了桃源情结。他的归隐,是另外一种积极的入世。
魏晋的名士大都注重精神世界的纯净,无视功名利禄和富贵,内心旷达,形迹放浪,这就反映了整个时代对传统礼教的挑战,对腐朽文化的不满。陶渊明无疑代表了归隐潮流里面的一股清流。
庄子自然纯朴的审美观,是一种恬淡纯朴的自然意境。它要求人们去掉人为造作,提倡回归自然,持守自身质朴的本性。在他看来,符合自然本性的才是美的,自然而然就是美。
陶渊明描写他的恬淡纯朴的生活,写出了生活的脱俗超然,正应和了道家的艺术境界:“少无失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
陶渊明选择了归隐,饮酒,赋诗,且劳作。
这样逃避现实的方式,既可以洁身自好,还可以表露了自己对当权者的不满,又比较安全。可以随心所欲地饮酒写诗,也可以不必饿肚子,不必像魏晋很多知识分子那样,只会清谈,只会陷入虚无。
由此,人们对晋人的评价,稍许温和了一些。
“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渊明、谢灵运这般人的山水诗那样的好,是由于他们对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鲜发现时身入化境、浓酣忘我的趣味。”
在归隐山林,遁入虚无的魏晋时期,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是“魏晋风度”之外,留给后世最有价值的礼物。
“种豆南山下”,陶渊明虽然穷困潦倒,虽然嗜酒而常常不得,但终究开一派诗歌之源头,终究得以善终,岂不是善之善哉?
陶渊明的南山,终于种植出一派勃勃生机的田园诗来,为魏晋的名士们争得了些许的清名。
3、
嵇康,魏晋名士中间很特别的一位,人称“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工诗善文,其作品风格清峻。但他还崇尚老庄,讲求养生服食之道,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方式。他常修炼养性服食内丹之事,弹琴吟诗,自娱而自乐矣。
嵇康归隐竹林,并非如陶渊明那样,一边赋诗一边饮酒一边种地。,身心都踏踏实实地放置于田园之中,啸傲山林,与世无争。放下了身段却不曾平静下那傲物之心,聚集了几个志趣相近臭味相投的人,躲进竹林里面,饮酒作乐,清谈问道。
不去种地,像陶渊明那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也不甘寂寞,像陶渊明那样环堵萧然家徒四壁,而常著文章自娱。
一群自视很高却又不甘寂寞的人,一群恃才放旷却又精神空虚之人,集聚在一起,能做什么呢?饮酒、清谈。陶渊明也饮酒,但饮酒之余就去种地,而不是清谈。嵇康和他的“竹林七贤”除了饮酒就是清谈。谈天谈地谈老庄谈玄学谈虚无,谈来谈去就会谈书里的人梦里的人眼前的人当朝的人。谈得多了,就会祸从口出。
虽然说是“竹林七贤”,但怎么看都有啸聚山林,图谋不轨的嫌疑。人称“七贤”,无论这七人是否有贤德之实,在盛名之下,就会被人侧目,被人猜忌,往往就成了杀头的缘由。
一群狂傲癫狂之人中间,嵇康尤甚。不但工诗善文,一曲《广陵散》也是弹奏得空前绝后,而且,他的性情尤为刚烈,一言不合,就绝交,哪怕是至交好友也在所不惜。有个叫做孙登曾经对他说:“你性情刚烈而才气俊杰,怎么能免除灾祸啊?”
虽然,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也名噪一时,但同时也看出嵇康的性情。性格决定命运。嵇康待人接物全凭一时之好恶,又如此癫狂,岂能保全?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进亦忧退亦忧,忧国忧民之情坏,民颂之,君亦乐之。嵇康虽然归隐竹林,却不识进退,既不想与当朝为伍,又不甘寂寞,怎能不惹来杀身之祸呢?
一个社会,盛名之人不被朝廷所用,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文人远离了朝廷的轨道,饮酒赋诗,清谈误国,朝廷怎么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文人的笔,朝廷的刀,哪一个更锋利?
一曲《广陵散》终成绝唱,岂不令人痛惜。
4、
恃才可以傲物,但这种“傲物”达到癫狂地步的时候,就距离毁灭不远了。
陶渊明的南山可以种豆采菊,饮酒赋诗;嵇康的竹林却是高谈阔论一片虚妄之气。
若论文学造诣,嵇康当不在陶渊明之下。但陶渊明却开创了一派山水田园诗,并因此而不朽。嵇康归隐竹林,却将一曲《广陵散》,弹成了绝唱。
同为魏晋名士,道同而归殊,每每读来,不禁让人扼腕痛惜矣。(本文于2018年8月14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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