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坐在床上看书。床上,是看书的好地方。房子小,没有专门的书房,客厅电视吵嚷,看书也只有在床上。关上门,窗外是黑漆漆的夜,屋里是柔和却明亮的灯光;翻开书,在文字里徜徉,与作者说只有自己才懂的悄悄话,大有躲进卧室成一统的气象。
楼下响起麻将声,声声入耳。小区里,几乎每幢楼的底楼都有住户兼商,有三四家小超市,七八家麻将馆。夜越深,麻将声越清晰,不用侧耳仿佛就在耳边。书里的文字静若处子,妩媚温柔(其实也有张飞般的豹头环眼);窗外的麻将声震耳膜,孔武有力(其实也有苏妲己般的妖冶艳丽)。渐渐地,我魂难守舍,眼前晃动的不再是纤细的文字,而是方方整整的麻将。我知道:我的魂被麻将吸去了。
从识字到今天,只要有闲就会拿起书,看不看得懂不管,先翻了再说。书是文字的组合,只要识得字,哪有看不懂?即使不全懂,总能懂一点,懂一点是一点,天长日久月积年累,自然就能懂得多。小时候是画本,积攒到小学毕业,装了满满一箱子。高中时第一次买小说,是很风靡的张扬的《第二次握手》。中师和离职时,每两三天就去一次图书馆,图书馆的老师悄悄给我开小灶:让我自己进馆选书。参加工作有了收入,可以自由支配工资,买书成为重要的生活内容。工资才百多时,竟然从上海书店出版社邮购了一本售价二百元的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订本)。
最开初,几乎全部的书都读过。哪本在哪里,它的邻居是哪些,甚至书里最令我心动的几句话在哪一页,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翻就能找到。边读边买,经笥渐丰。家里的书柜一添再添,卧室放着书柜,客厅放着书柜,许多书塑封都没拆,静静地呆在书柜里,等待我的青睐。周末,在书柜前徘徊,看着那些没有读过的书,一面汗颜,一面自己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以后慢慢读来。今天,这个所谓的“以后”已经来临,但那些书却还委屈地呆在书柜里,尘满面;而我也不知不觉地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年轮,鬓若霜。
时间哪里去了?不用说,麻将惹的祸!
有笑话说坐飞机飞过四川都能听麻将声,虽是夸张,却有依据。在四川特别是川东,麻将几乎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不但街上随处可见麻将馆,茶楼也不重喝茶而重打麻将,稍为宽敞点的家里都备有麻将桌,有的甚至还设着专门的麻将室。周末三五好友相聚,除了麻将还是麻将。过年一家大小兄弟姊妹齐整,最忙碌的是麻将桌,一天到晚都难得消停。
喜欢麻将的随机性。筒条万,一至九,一百零八张牌,相邻三张、相同三张凝成一搭,相同两张结晶为将,其排列组合难以穷尽。这些组合变化虽经机器洗牌时确定,看似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其实却随桌上几人的不同打法,出现更为复杂的选择。千变万化的随机性,将枯燥的日常推得远远的,在我面前展现出无限可能,生活仿佛一下子就丰富多彩与可圈可点了。喜欢麻将的偶然性。手顺时,每张牌都是喜气,时刻都有令人眩晕的可能,只要还未结束,机会就生动地存在。机会越小越令人企盼,越不可能的事情偏要发生,更令人充满惊奇。太阳从东边升起西山落下的必然,逐渐老去最终死亡的必然,在麻将的偶然里重新焕发生机。胸腔里跳动的不再只是单调的心脏,大脑里闪烁的不再只是平凡得有些庸俗的蝇蝇苟苟,希望悬在头顶,仿佛一道耀眼的光环,将我满脸的皱纹抻平,镀上一层饱满的青春。我满血复活,比复活之前更有力,更强大。“麻友”昏昏欲睡地问我:夜如其何?我看着他们疲倦的面容,暗自诡笑:夜未央!
读书,我所欲也;麻将,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读书而取麻将也。闲暇,只要一声“三缺一”的招唤,我就会放下手里的书,坐上麻将桌一心一意打起来,书被丢到九霄云外,眼里心里只有麻将。若几周没打麻将,一到周末就会心痒痒魂不守舍,书里的文字仿佛筒条万令我眼花缭乱,只是摸过去摸过来,一整天都“和”不了牌。
读书,是我抵御向下沉沦的唯一手段。只有在书里,我才能安静。我将自己的灵魂无条件地交给古今中外的先贤圣哲,在他们或散淡冲和或谨严深邃或幽默恢谐的怀抱里,做自以为是的梦。是的,麻将很俗气,不应该与读书相提并论,但麻将却是我打发枯燥时日的难得娱乐。只要有麻将,我就会沉醉。我在麻将的排列组合里,交出时间,交出生命,追求并不存在的希望,并在这种追求里渐渐老去、死去。
我知道:当读书遇到麻将,应该舍麻将而取读书。我却偏要选择错误,明知有错还舍读书而取麻将。我悄悄辩解:从识字起就开始读书,打麻将是长大成人后的事,我读书的时段大大长于打麻将;天天展卷而读,不愿放过每一天,打麻将最频繁也只每周一次,有时甚至两三个月才打一次,读书的时间大大多于打麻将。读书,是常态。麻将,是意外。常态是必然,意外是偶然,必然能与偶然相遇,是偶然之中的偶然。我在偶然里充当彻头彻尾的俗人,在必然里保有一个蜻蜓点水般或可谓为有品味的爱好,“二者得兼”,何须取舍?!(本文于2019年9月30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