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比较喜欢西方的文学作品,其中记忆比较深刻的是塞万提斯《唐•吉诃德》里面的唐吉柯德,那是一个瘦削的,面带愁容的小贵族。虽然他的种种行为荒诞不稽,疯狂而可笑的,但又正是他代表着高度的道德原则、无畏的精神、英雄的行为、对正义的坚信以及对爱情的忠贞等等。由此可见,在书中,作者是将唐吉柯德塑造成了一个具有贵族精神的典型形象。其荒诞,比鲁迅笔下的阿Q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从此就记住了两个名词,一个是“贵族精神”,一个是“骑士精神”。
贵族,是西方社会经常被提及的一个词汇,“贵族精神”也是西方社会经常拿来炫耀的资本。我们呢,读遍二十四史,却鲜见有文献论述“贵族”一词,更寻不到关于“贵族”的形象与事迹,更不用说什么“贵族精神”了。在我们的民族历史进程中,在我们中华文化的内涵里面,是不屑于“贵族”的表现与塑造?还是我们根本就没有“贵族”的概念呢?
贵族是一种体系,更是一种血脉。
我们民族的历史就是一部破与立不断轮回的历史。建立了,被毁掉,毁掉了,再建立。如此循环往复,所有的体系都被破坏,所有的血脉都被割裂。春秋战国的体系,被一场大秦帝国的统一破坏了,几百年春秋战国的贵族,几百年建立起来的贵族体系,几百年流淌的贵族血脉,被破坏、被割裂。而秦朝统一的体系,又被一场农民起义破坏了,秦朝的贵族,成了流落天涯的亡命徒。从此以后,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历史,就是在一次次破坏,一次次建立中,改朝换代、泣血前行。
我们是一个喜欢破坏然后再去建立的民族。
欧洲有古老的建筑,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建筑,随处可见。
我们没有。除非是寺庙和陵墓。
一座几百年的建筑可以居住一个具有几百年血脉的家族,这个家族往往就是贵族。我们没有。我们有的,是一次次的改朝换代。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每一次的朝代更迭,毁掉的不仅仅是政权、城池、建筑,还有家族。
相比于建设,我们可能更钟情于毁坏。因为建设需要努力,毁坏则只要有冲动就够了。所以,在我们的历史上,一脉相承的东西,很难。楚汉之争,春秋战国时期的贵族项羽,被籍籍无名的刘邦打败了,从此,项氏一脉风流云散,几百年的贵族从此不再。又是一次农民起义,紧接着是旷日持久的三国演义,汉代最大的贵族没落了,群雄逐鹿豪强并起,又是所有的体系被破坏,贵族的血脉被割裂。之后的几千年,唐宋元明清,你方唱罢我登场,看似热热闹闹,其实是人文精神,一次次受到摧残;传统文化,一次次被戕害;那些皇亲国戚,王公大臣,被杀戮、被放逐,隐姓埋名于乡野;就更不用说那些显赫的家族了。就连那被称之为民族之精魂的孔孟之道,也是不断被拿来,又不断被抛弃。我们的民族,恐怕是没有那种一以贯之的,被西方吹捧的贵族,恐怕也不会有那种所谓的“贵族精神”,就像《唐•吉诃德》里面唐吉柯德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精神。
有人是这样阐释贵族精神的:贵族精神,应该有三个重要特征:一是文化的教养。二是社会的担当。三是自由的灵魂,如此说来,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柯德先生,就是欧洲贵族精神的典型化身了。
其实,我们民族是一直具备了西方极力推崇的贵族及具有贵族精神的人。那就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里面的“君子”。
在我看来,我们的“君子说”,相比于西方的“贵族说”内涵要丰富得多,厚重得多。几千年的传统文化里,我们对君子内涵及外延的阐述丰富而深刻,相比于西方的“贵族精神”更加符合我们民族审美与认知,更加易于获得我们民族的广泛认同与实践。
所以,历代先贤,都有着关于君子的深刻论述。对于“君子”,我们不必像西方的“贵族精神”那样赋予其某种精神,按照我们民族习惯,我们可称之为“君子风度”。我们的“君子风度”历朝历代都被普遍接受,成为一种被历代普遍认同的观念,就如同西方的贵族精神那样。
与西方的贵族精神一样,我们的君子风度形成与发展,也是有其发展脉络的。第一阶段周代,君子是等级制意义上的,与欧洲的贵族相当。周代与欧洲10到15世纪之间的治理模式是相同的,即封建。分散的、大大小小的共同体的首领是贵族,也即君子。周代君子与欧洲贵族都是武士,崇尚荣誉。
孔子时代,封建制解体,原来的君子群体也败坏了,社会趋向平民化。孔子的工作就是在平民化社会中重建君子群体。孔门弟子绝大多数是平民,孔子希望将其养成君子。《论语》就是君子养成教本,而孔子创立的儒学,从根本上说就是君子养成之学。孔子所缔造的这个新兴君子群体不再是等级制意义上的,而是德行意义上的。君子原来出身高贵,现在则是平民中的卓越者。
自孔子始,君子从出身高贵,实现了到平民中间的卓越者的角色转换。从这个意义来说,“君子说”相比于“贵族说”更具先进性,代表性,更符合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
所以,我们大可不必津津乐道于西方的“贵族精神”,也大可不必为我们几千年悠久传统文化里面唯独缺少一个“贵族精神”而耿耿于怀。
君子风度,就是我们的贵族精神。
在孔子看来,君子风度也有三个标准:“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这一概括,与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论断;与陶渊明“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之见识,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君子首先强调的是“德行”,还有知识和实务方面的要求。简单说,仁慈宽厚,知识渊博,英勇无畏。这是孔子心目中的精英形象,是孟子心中男子汉大丈夫的形象,也是陶渊明身体力行之目标。这样的人,必将有益于社会。“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你看,我们的君子风度,是不是比西方的贵族精神更加准确地诠释出人类最高的精神境界呢?
《韩非子》中有这样一个著名的故事。宋襄公与楚军在泓水作战。宋军已摆好了阵势,楚军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担任司马的子鱼对宋襄公说:“对方人多而我们人少,趁着他们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请您下令进攻他们。”宋襄公说:“不行。”楚国的军队已经全部渡过泓水还没有摆好阵势,子鱼又建议宋襄公下令进攻。宋襄公还是回答说:“不行。”等楚军摆好了阵势以后,宋军才去进攻楚军,结果宋军大败。宋襄公大腿受了伤,他的护卫官也被杀死了。宋国人都责备宋襄公。宋襄公说:“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意思是说,只要敌人已经负伤就不再去杀伤他,也不俘虏头发斑白的敌人。以现代人的眼光与思维来看,这位宋襄公确实愚蠢呆板得可以。但是如果我们对宋襄公所处的时代有所了解,就会知道他的选择,是对“君子之道”的坚守,是对“贵族精神”最真实也是最悲壮的诠释。
即便是生死关头,也不能失去君子风度。这与西方所倡导的贵族精神,本质上是一致的。
西方的贵族是讲究出身、血统的。出身不高贵,血统不纯正,不是凭借个人的努力,就可以成为贵族阶层的。而君子,出身高贵,或者出身平民,通过个人的努力,是可以达到“君子”的标准的。所以孔子说,“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这就为我们提倡与发扬君子风度,提供了多种可能。一个物质贫匮的人,能够安贫乐道,不失节操,也可以成为君子。“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一个有能力或者能力有限的人,遇到困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而不是给别人添麻烦,也具有君子风度。“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你看,这些所谓君子标准,是不是不那么难以做到呢?这些论述与见解,在关于贵族的论述中,是难以一见的。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和而不同。”意思是说:君子庄重自尊而不与人争强斗胜,能与和人们和谐相处但不结党营私,在人际交往中能够与他人保持一种和谐友善的关系,但在对具体问题的看法上却不必苟同于对方。在我看来,这就是君子风度的精华之所在。特别是“群而不党”这一观点现在看来尤其重要。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单位,“群而不党”就是君子做派,就是坦坦荡荡的君子风度。这一点,与西方所谓“贵族”就有了明显的区别。“贵族”是一个阶层,需要共同来维护,来显示出共有的价值体系。而君子则不同,可以与人为善,但要保持独立人格,保持“君子和而不同”的独特魅力。
与“君子和而不同”相对应的是“小人同而不和”之提法。不知道这“同而不和”是不是专指那些贵族而言,但贵族与君子在“群而不党”这一点上,的确是有着高下之分的。
人类历史发展到今天,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悠久的传统文化,每一种传统文化都有着自己可以为之骄傲,为之坚守的核心价值之所在。西方的“贵族精神”是他们坚守了几千年并引以为豪的价值观念。我们的君子风度,也是我们民族引以为豪的价值之所在。
我们无意贬低西方的贵族精神,我们用敬重的目光去看待贵族精神,但是,我们更加喜欢我们的君子风度。君子,可以是民族的精英,也可以是我们的每一个人;一个人可以具备“仁慈宽厚,知识渊博,英勇无畏。”这些优秀品质,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一个人也可以在某一方面,或者某些行为上,具备君子风度,不也是难能可贵的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首先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悲喜忧欢,喜欢物质财富,不是错。但君子爱财的前提是“有道”,在不失道义的前提下取得财物,就不失君子风度。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君子不是贵族,贵族精神无法涵盖我们的君子风度。所以。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君子风度在,可矣。
君子,亦多多益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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