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昨夜漫长的黑,趟过深深浅浅睡眠的河流,当晨曦照彻窗台,我从迷蒙中醒来,瞬间的恍惚之后,忍不住在心底深情地欢呼:活着多么好。
曾写过一篇小文,《我怕来不及》,经过多年的翻山越岭,自以为对生死的认知已经云淡风轻,事实上,仍有很多东西未能释怀。这种觉悟,是昨夜失眠的副产品,用文字记录并梳理,是一次心灵的排毒与疗伤。
对来不及有多恐惧,我对生命就有多热爱。我恨不得把一分钟掰开当两分钟用,我恨不得一天有48个小时,时不我待的忧虑时常萦绕在我的心头。前几年,母亲在,缠绵病榻的时日,床头尽孝是我日常生活的重要一部分,争分夺秒,一直在追赶奔跑,没有一刻安闲。那几年的疲惫和绝望,在母亲走了之后回想,竟成了我生命中幸福的时光,那时我还有一个热热的母亲,可以让我端水送药,还有人责骂我,责骂之后又后悔不已……世间这种特别的温情从此无福消受。
可爱的是时间,可恶的也是时间,每一个滴答的逝去,将我们带到不可知的未来,直至最后一站,死亡。没有什么能够阻拦这种残酷的推进,决堤的眼泪,撕心裂肺的嚎哭,或者,用金山堆积起来的好药,日新月异妙手回春的医术,都不能阻止死亡推门而入。那么,好吧,将我收了去,最好告诉我在哪个时刻。不,死神的双手决绝的冷酷,那一秒是悬着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千钧,一发。
以我半个世纪的人生经验来说,好像应该无所畏惧了,何况还是很好的性格,并非计较胆怯之人,害怕死亡,我到底害怕什么?
绝非死亡本身。去年,送别母亲。在殡仪馆,肃穆的厅堂,摆满了白色百合花和红玫瑰的花篮,母亲身上安放着红玫瑰做的十字架,在白色百合花丛中,母亲睡着了,格外安详。虔信耶稣的姊妹们,唱完了他们的挽歌。灵柩在亲人们的护送下,缓缓推向焚烧间。一排铁栅栏,隔断了生与死,看着母亲被推进火炉,眼泪止不住地流,却早已没有检测仪器显示心跳一条直线那时的痛,生不如死的凌迟之痛。这就是死亡啊,灰飞烟灭。几个小时后,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盒子有超过37度的温度,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就像当年母亲抱着小小的我一样,那么小,那么轻。死亡,本身是没有感觉的,苦痛的是亲人朋友。当然,可以当谁也没有抵达的彼岸真的存在,给活着的人以安慰。死亡本身是什么,是失去,失去一切。你问心无愧地度过了一生,与这个世界两不相欠,当死亡真的来临,也许已经失无所失,何惧之有?
我到底怕什么?也许是,在奔赴死亡的路途中,焦灼的未知,以及沉甸甸的深情。
怕毛毛虫,怕蛇,怕一切蠕动的小东西,甚至没有一个孩子来得勇敢。我宁愿自己永远可以害怕,在死亡面前,我还不是它的手下败将。
怕从此错过,开了又谢谢了再开的花们。每一场花事,都是我隆重的节日,灵峰的梅花,断桥边的荷,六和塔下的牡丹芍药,西溪苍苍的蒹葭火红的柿子……还有家门口的樱花,今年最盛的时候竟在3月26日,不忘拍几张放朋友圈,再写一句,兼怀海子。
怕与书的缘分,从此一刀割裂。多少时光,多么亲密的耳鬓厮磨,一个又一个世界在我眼前徐徐打开,人只有一生,却不啻于活了三生三世,我封闭的心门,以书为钥匙,墙内的风景终于有了四季该有的模样。
怕从此与那些乐音分别。蔡琴的声音,有一种魔性,去听,去追赶,《点亮霓虹灯》,听啊,“才明白人间的聚散,是不能全放在心上……”
我怕,亲人的爱,没有能力再报得三春晖。我怕,朋友的牵念,是难以企及的深深的桃花潭。即使是对陌生人,也满怀悲悯的体恤,温柔的谅解,我怕从此没有落点。活在活着的人心里,就是没有死去。未知的那一秒,迟早会来,那一根头发终究系不住千钧重的死亡。
“我还有好多事要去做,不能这么早就离开”,这是昨晚我和烟聊天时她说的话,那时我们刚做了三分钟QQ好友,这个在江山文学网叫烟云墨雨飞,在中财论坛叫千幻烟的女子,前一天刚做了手术,确诊甲状腺癌晚期。忍不住泪流,是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的心疼,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怜惜。在这样的时刻,甚至连计较和狭隘都是可爱的,因为那证明我们还活着。这个世界令人千般不舍,万般难别,归根到底,还不是那沉甸甸的情,千丝万缕缠绕我们的心。人到中年,你人生的船,航行海上,丰富的装载,缤纷又耀眼,却常常只有你一个勇敢的水手,除了猛力挥动双臂不停地划桨,便可能沉入深海长眠,你别无选择。
没有王小波的才华,却有王小波的病。“似水流年才是一个人的一切,其余的全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应该感谢文字,留住了这片刻的欢娱,至于不幸,让我闭上眼,把它们忘记。每一个清晨,睁开眼的瞬间,充满了活着的欣喜,是发自肺腑的心声,活着多么好。
我到底怕什么?我怕,怕,怕,载不动,人世间这许多深情。怕老天突然收了回去,我怕的权力,是比寂灭更可怕的,连爱的能力也消失殆尽,因为失去了生命,一切无所附丽。
这个世界有永恒的事物吗?“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臧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旷达的苏轼,在九百多年前,就手一指,点明了方向,他的指间,有清风,有月光,因此,清醒的深情也成了我们心中永恒的朝向。
我的,我们的,我的怕与爱,何尝不是这个时代很多人的怕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