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没读书了,在纷纷扰扰与忙忙碌碌中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偶翻书架,顺手取下一本《李商隐诗选》,翻过那已略泛黄的纸页,仿佛翻过一段似曾相识的时光,又见那个千年之前的诗客,着一袭青衫,趁半弯皎月,带着满面清愁踽踽而来。
李商隐生活的晚唐时代正可以用他自己的一首诗来形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说无限好是因为当时主政的宣宗皇帝号称“小太宗”,这个屡遭打击的庞大帝国在他的治理下似乎又现曙光,说近黄昏是因为这不过是一种回光返照罢了,宦官专权、牛李党争已经让这个王朝“国祚将沦”。自视为李唐宗室、宣称“我系本王孙”的李商隐少年时便将中兴唐室作为终生的抱负,初出茅庐就得到朝廷重臣令狐楚的赏识,25岁便进士及第,不久之后又应召进入泾源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府并成为他的乘龙快婿。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春风得意双喜临门的李商隐,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已把自己推向了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此时的政治势力分成牛党、李党两个党派,两党相互倾轧互为仇敌,李商隐的恩人令狐楚是牛党的重臣,而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是李党的干将,由是牛党认为他认贼作父忘恩负义,李党则视他为牛党卧底居心不良,他虽对两方都抱有极其真挚的情感,但两党的势力却都要对他进行打压、弹劾,致使自己终身漂泊抑郁终生。
在李商隐的诗歌世界里,充满了深挚热烈的情感:“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这是初次相见之时的新奇惊喜;“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这是期待再次相逢的无尽牵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热恋之中的幸福满满;“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是离别之后的刻骨相思;“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是相爱无果后的深深悔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多年之后的深情回忆。也许和李商隐忧郁感伤的性格以及悲惨失落的身世有关,他的爱情是千转百回、欲说还休的,他的诗歌是瑰丽含蓄、哀婉凄迷的。在这个世界里,充满了奇幻的想象和无尽的感伤:沧海明月下含泪微笑的珍珠,蓝田暖日里烟霞蒸腾的美玉,到死丝方尽的春蚕,飘荡复参差的流莺……,这些形象或浓艳瑰奇,或清丽淡雅,或恍惚迷离,或生动鲜明,大都超越现实难以实指,是多种体验的复合,是埋藏在诗人心底无人能知的秘密。
当然,李商隐的许多爱情诗也有屈原《离骚》式的香草美人之叹,隐含着对人生理想至死不渝的执著精神,以及在纷乱末世仕用无门、壮志难酬的感伤情怀。他追忆过去,期冀未来,对至美情爱有着深切的渴望,却又饱尝虚无幻灭万境归空的艰辛:柳枝、宋华阳、王氏,都是他的至爱而最终也都离他而去;他吟咏现境,渴求成功,痛恨黑暗的现实,却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既是对真情挚爱的至死不渝,也是对崇高理想的永不言弃,也许他正是《无题》诗中那位八岁偷照镜的少女,虽然才貌双全,琴棋皆精,然而却被深闭闺门,虚度青春,根本无法掌握自身的命运,种种情思,只能泣向春风,这不正是诗人救世无路、报国无门的真实写照吗?
有人总结了古代十大悲情文学家,并把李商隐列在第一位,从时代的角度、仕进的角度看,李商隐的命运是可悲的,正如崔珏评价的“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从文学的角度、情感的角度看,他又是幸运的,正如清代吴乔所说“唐人能自辟宇宙者,惟李杜昌黎义山”,似乎可以化用这样一句诗来评价他:“心有灵犀情绵邈,身无彩翼亦凌云”。在盛世不再、大厦将倾的晚唐,虽然失去了一个修齐治平的政治精英,却造就了一个风华绝代的伟大诗人,这是大唐之幸,也是中国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