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罢,在庭外,在木麻黄列树下行散,气温十七八度,上面是满天星光,下面是满地虫声,最柔和的光和声在心里面交织,忽一体味,真美。”翻开台湾学者陈冠学先生的《田园之秋》,就一下子被这朴实生动的语言所打动,要有一颗多么谦卑的心,才能领略到天赐的这番美妙境况啊!
毫不犹豫下单,买了实体书,那是2014年5月。作为床头书,百读不厌,没事的时候就翻翻,每次都有所收获。完整地读过不下四五遍,书也被我勾画折叠得有些凌乱,情不自禁地拿起笔眉批,情不自禁地拍案叫好,真想与先生击掌,借以表达我难以抑制的共鸣。
难道不就是这种情不自禁的共情,才显示了文字自身不可阻挡的魅力吗?
在当今高速发展的社会,不知道谁还像先生那样,夜半行至家门口,会注意到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萤火虫“认真地在我面前绕了几圈,好似确定我是否是这幢住屋的主人”;不知道谁还只为在路边看到一朵小小的蓝色草花,不愿意出卖自我,遗失自我,而放弃教职,回归田园,一住到老;不知道谁还能做到无论劳作多久,回到家来,料理好家里的琐事,在一盏油灯下,展书静读……先生绝无仅有,即使是梭罗,也不过在瓦尔登湖住了2年,写《大地上的事情》的苇岸真正待在乡村的时间也很有限。
广阔的乡村生活为作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但并不是隐居乡村就必然成就文学经典。先生任编辑和教师多年,是知识分子,他没有象征性地去体验生活,而是躬耕于田野,甘于出力流汗,真正融入农村生活,做个农民、读书人、思考者,一直到生命尽头。他双手捧出的是一汪琼浆,不掺杂任何杂质,是提纯的精神食粮,一定能滋养读者的灵魂。因而台湾前卫出版社社长林文钦说《田园之秋》是“我沉淀心情的万灵丹,是我慰安疗伤的贴心药草”。
这本散文集记录了台湾南部的一个小村庄——陈家屯,从初秋九月一日到仲秋、晚秋十一月三十一日的田园生活,每天一篇,有关于秋收的记载,有与自然的鸟儿、昆虫、动物的交流,也有晨昏读书的所思所得,读得从容惬意,仿佛与先生齐肩并行,徜徉在南台湾的乡间小路,身边的鸟儿鸣叫,脚下的土地无尘,内心是简单的满足。
日记体的形式自由随意单纯,读起来也轻松顺畅,又是写我最喜爱的秋天,非常熨帖,就像丝绸滑过面颊,有温柔与体贴流过。曾经和记载的日期同步阅读,每天读一篇,仔细品味,但终因地域差异作罢,因急于读下一篇而超额。东北的十一月已是大雪封山,秋意全无,而美丽的陈家屯还是一片怡人的秋色呢。
每次读完,合书静思,感觉先生的日子几乎每天都一样,鸡鸣起床,辛苦耕作,夜读不辍,简单得近乎枯燥。就是这些简单的生活却让他觉得每一天都很鲜活,永远有尝不尽的味道,他说:“关键是生活者的日子活着,只要是心活着,日子就是怎样重复都是活日子,田园像一粒粒糖果,永远是那样甜”。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能把简单的日子过出自己想要的样子,除了他学养深厚外,就在于他心中有团火,燃烧着炽热的爱。
先生爱自己,爱得恰到好处。
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愿意委屈自己,于是抛开红尘纷扰,到田野来,一任纯良本性放逐于朴素的山水间,放逐于庸常的日子里。先生把古书里的晴耕雨读,硬是生生地还原成了自己的日常现实,把陶渊明的日子,硬是活成了自己的日子,把书本与田野当成爱自己的载体,真是任性得可爱!
每一个明净的晨光,他必须出去,“像一尾鱼游入一泓清泉,我得游进这空气中,非得去点检一下,那初到的鸟,初开的秋的野花,好像那是我的庄稼似的……”读到这,我就笑了,就像我每个雨过天晴的日子都去林子里拍照一样,有种不可动摇的偏执。我能想象得到,先生一路走来,头发边缘洒满晨光,整个人都笼罩在光芒中。他不厌其烦地和打照面的一切,有生命的、无生命的打招呼,问声好,就像遇见了老友一样,也许旁人不理解,似是自言自语,但他自己却亲切地感到“这一切有着人格的真实。”
他说“置身晨野的人,才配称为诗人”,而先生这个货真价实的真诗人生活在诗中,反而写不出一首诗,因为他看到了诗的全貌,反倒不知道从何写起了。
只有具备一颗纯朴之心的人,才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奢求,不贪欲。他为自己的每一天感到满足,他为得到了这么多而满意,这是他爱自己的方式。
先生也爱他人,爱得不着痕迹。
他在日记里写卖鱼的太平仔,骑着脚踏车,挨门逐户走,然后切下一片,挂在某一家的门楣边,记上日期和价钱,悄悄来,轻轻去,到每月月底去收账。这样不可思议的买卖方式竟然存于现实社会,不缺斤短两,不起争议,民风淳朴可见一斑。他写这个太平仔,不也在写这里的古风尤存吗?
书里还写过一位18岁就当邮差,为这个山脚线传递了近40年信件的人。这个邮差第一次来这里时,不相信有人住,看到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备受鼓舞,每次都是带着踏青的心情工作的。他和邮差闲聊,送给他自己地里的收成,我感觉到先生对邮差由衷的赞美,源于他对工作的负责,更源于他快乐工作的样子。
他写得最多的是他的族人对自己的帮助。这些淳朴厚道的农人和他们的孩子热心帮助先生起番薯、打蕃麦、联系买主,先生帮助孩子们识字读书,传播文化知识,两者都是默默进行,不是交换,毫不造作,让人看到了人性的善良与淳朴。
先生更爱小动物,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同类。
他为冻死的五大麻袋麻雀而伤心不已;早晨听十几种鸟鸣,他竟然能分辨出这些鸟的声音,叫出鸟的名字;野鼠吃了他的米,他不记恨,说是大自然征的税,堂堂正正;为怕把小斑鸠惊飞了,他兀自呆立在桂花树边,不敢动一下;他特意为报春鸟种了一畦土白菜,期待在它们殷勤的鸣叫中甜蜜地醒来……先生的生活完全回归了自然,成为森林里的一株树,小溪中的一滴水,原野中的一棵草,田园中的一根苗,融溶在天地间,有从容不迫的气度,自然滋养了天高地厚的性情。
他常常“踏着满地的虫鸣声”行走,对美好异常敏感。一次,他突然听到土蜢的鸣声,像发条极松了一般弱,可听出擦翅的每一片段的单音,他说这是老友的最后道别,是向他说一声珍重再见,看得我有了依依惜别之心。
我想,不管科技如何发达,我们都受限于人类的认知,都有时空的局限,我们的生活是有限的自由,只有从文字里沟通古今心灵,从自然中得到永恒精神的印证,我们才活出了应有的气象。
由此推开来,我们现在读台湾学者的《田园之秋》,读梭罗的《瓦尔登湖》,读苏轼的旷达襟怀,读庄子的逍遥处世态度,其实就是穿越时空,透过熠熠生辉的文字,回归田园,最终回到心灵的故乡,都是寻根之旅,都是美的。即使现实逼仄,人心不古,我们也能在心田里筑篱种菊,为成全自己的良知做一点点事,为点亮这个世界的黑暗做一只萤火虫。
这条路也许崎岖不平,但四周都是草和庄稼,走过去,是干净的,不落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