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在《宋书》里写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寓言故事:
昔有一国,国有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无一不狂,唯国君穿井而汲,故无恙。国人既狂,反谓国君之不狂为狂。于是聚谋,共执国君,疗其狂疾。针药莫不毕具。国主不任其苦,遂至狂泉所酌而饮之,饮毕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众乃欢然。
这个寓言很有意思。理智的国君,疯狂的国人。国人好心为国君治病,之后天下胪欢,绝对是大好局面。因此,好心的国民对国君针灸喂药无所不用,国君最后难以忍受,“遂至狂泉所酌而饮之,饮毕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众乃欢然”,于是举国欢庆。
人们都认为这个国君好可怜!
其实,现实中这样的事情很多。在是非颠倒的时候,所有人都说煤球是白的,你还敢说它是黑的吗?世人都喝醉了,你还能保证你是清醒的吗?全世界每个民族、每个国家似乎都经历过同样的时代:荒谬战胜真实,谎言战胜真理。柏拉图被处以极刑,布鲁诺被施以火刑。所以,房龙写了《宽容》,呼吁人们对暂时不理解的所谓异端采取宽容的态度,很有必要。
一个人,想在是非混淆黑白颠倒情况下坚持自我,的确是极其困难的。
在我国古代,有两个人,在那个荒唐的时代,他们没有喝下狂泉之水,所以他们守住了自我原则的底线,尽管这种守住很累,尽管这个底线很偏颇,尽管它们被折磨的体无完肤。但是,他们保持了自我,被后人当做了精神的标尺,特别是当人们在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时候。
他们是庄子和屈原。他们是精神世界的国王,是高悬在精神世界的星月。千年以降,忠君爱国,宁死不屈,洁身自好,傲世独立,成为中华儿女在不同的历史时刻追求的不同精神目标。
我是他们的忠实粉丝之一。
二、
庄子和屈原两个人有着诸多的相似性。他们生活的时代大致相同,只是庄子比屈原年长三十岁左右;出身相同,都是楚国王族后裔。庄子是楚庄王后裔,后因战乱迁至宋国;屈原是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二人都有着经天纬地之才,都留下了使后人膜拜的大量文学作品,只不过一个是诗歌,一个是散文,但他们都是最浪漫的文学家。二人都是当时社会的非主流,所以在历史上留下的记录都很少,都属于被遗忘的角色,但是二人又都对后人从文学到思想精神产生了重大影响,只是一个成了爱国主义的化身,一个成了虚静无为的代表。
这两个人留给后人的精神影响也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先说说屈原。历史上第一个为屈原作传的是司马迁,正因为历史资料太少,所以《史记》写屈原没有采用截取人生横断面的手法,而是纵向叙述了屈原的一生,重点介绍了他从被信任到被疏远、被流放的过程,重中之重是《离骚》等诗歌的写作算因“盖自怨生”。屈原无疑是参与过政治活动的,但是失败了,因此用写诗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理想愿望,于是在诗歌里剖露了自我,为后世留下了洁身自好的榜样。
屈原政治上失败了,受排挤了,于是开始“怨灵修之浩荡”,恨“众女嫉余之蛾眉”,怨“时俗之工巧”(以上《离骚》);于是“哀南夷之莫吾知”(《涉江》),“哀民生之多艰”(《离骚》)。社会上到处碰壁,怎么办?老子是“帝高阳之苗裔”,当然不会饮你们这些疯子的狂泉,既然俗世没有知音,那我干脆去找“湘君”,去找“湘夫人”,去找“山鬼”,去找“东皇太一”。你们既然嫉妒我,“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那我干脆“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那我干脆“高余冠之岌岌,长余佩之陆离”,我要“佩缤纷其繁饰”,我要“带长铗之陆离,冠切云之崔嵬”,我要“披明月,佩宝璐”——用所有的一切形式来表达自己的“鸷鸟之不群”。所有这一切,在《史记》里被司马迁概括虚构成了屈原临死前和渔夫的一段对话:我宁可投江自尽葬身鱼腹,也不能以皓皓之白而蒙受世上的污浊!
屈原在以生命为代价来抗争的。既然我是正确的,那我就要坚守我自己。所以,屈原选择了孤独的和整个世界的不妥协。既然现实不要我,那我就到理想的世界里去。于是,就“回朕车以复路”“步余马于兰皋”——回归原野自然,于是就“登昆仑兮食玉英,与重华游于瑶之圃”——寻找仙境,来达到“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的心灵渴求。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于是,屈原活成了峨冠博带、长剑陆离、形容枯槁、长发披拂的踽踽独行在汨罗江畔的千百年来供世人瞻仰的画像!
再说说庄子。他大概是早就看惯了世上的勾心斗角,很早就混迹于市井,追求老死于檐下了,所以对他的记载就更少了,少到他到底是哪里人、少到他的师承到底是谁至今都有争议。他厌倦俗世纷争,因此只能活在自己想象的精神世界里。
在庄子眼里,世人为了蜗角之利而拼杀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是那么的可笑可厌,为了功名富贵而奔波的人都是吮痈舐痔之徒,都像争夺一只腐鼠的鸱鸮那么可笑,高居于庙堂之上的政客不过是供人玩赏的枯死的龟甲兽骨。这样的世界,非我所居!他是多么希望,世上无论美丑善恶,无论高低贵贱,都平等自由的生活在一起,没有争斗,没有流血,没有压迫啊!
既然世界是那么的污浊,那么的格格不入,我就干脆冷眼旁观,寻求我的自由世界。因此,庄子打造了属于自己、也属于成千上万个厌倦了争斗的隐士们的精神世界。
庄子是用自己的生活在抗争的。与屈原芳卉盛开的纯美仙界相比,庄子的想象则更是丰富奇特,他再创造的世界显得那么的光怪陆离。在他的世界里,大到大鹏展翅,任公子垂钓,小到蜗角之争;实到涸辙之鱼,虚到罔两问影;美到姑射山的神仙,丑到因病而扭曲变形的子来子舆——在他的笔下无一不是活灵活现,来表达着他的人生理念。在他的梦寐里,自己是鸿蒙之初遨游于天地之间的翩翩美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远比那个想从北海迁徙到南溟的鲲鹏要自由的多!原因就在于我的无欲无求,要用我的无欲来抗争世俗的贪欲,要用我的自由来显示生的可贵!
——宁可曳尾于涂,不作神庙枯骨!于是,庄子活成了鹑衣百结、槁项黄馘、饥肠辘辘地手执一根竹竿在濠墚边静待泥鳅鲫鱼上钩以充饥腹的千古钓者。
庄子与屈原,何其相似乃尔!屈子,一枝孤独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炳千秋而不衰;庄子,一棵扭曲的社栎,处旷野以自甘,宁寂寞也不随俗流!
三、
不知道什么原因,史上的名流里,大凡怀才不遇而矛盾于出世入世之间甚至退当隐士者,大部分都被归入庄子的衣钵,而被认为受屈子影响的很少;有一个李白,被评价为屈原之后第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但是,他的桀骜不群、傲视权贵之精神来源也是被归为儒释道加上剑侠酒徒的综合气质。大概是因为,归隐即是遁世,即是消极的,不符合积极入世有所作为的思想主流,尤其没有屈子为了国家为了君王舍身赴清流的牺牲精神吧。其实,陶渊明的拈菊一笑,李太白的手把芙蕖,苏东坡的凭虚小舟,甚至包括林和靖的梅妻鹤子,王元章的高帽木剑,乃至王国维的临终一叹,何曾少了屈子的影子呢!
历史无法选择,更不能改写;现实则是可以把握的。自甘寂寞于精神的王国,不是容易做到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理想世界的实现尚需时日;遗世独立、羽化成仙,只是千百年以来乃至以后的幻梦而已。
四、
其实,就连庄子和屈原自己都是蛮可以不这样的。历史即使到了秦始皇灭了六国,不是还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并且最终由项羽将这个预言变成了现实了吗?楚国的民心民力,是庄屈二子没能够看到的。屈原在庙堂之上是孤军奋战的,被流放后就连孤军奋战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他才会用特立独行的行为艺术来表达他和世俗社会的不可调和。可是,他的眼睛只是瞄准了贵族了,忘记了(当然,当时的社会他也并不能意识到)转回身,低下头看一看周围的眼睛。否则的话,他跳江自尽后,楚国的百姓怎么可能用珍贵的糯米喂养汨罗江的鱼鳖来保护他的尸骸?又怎么可能还有千百年之后的纪念?还是郭沫若想的好,千年之后,他替屈原找到了一条真正的出路:到民间去,到北方去,到属于你的地方去!至于庄子,国君以千金礼聘他回楚国担任相国的时候,一定是真心虔诚的,而曹商带着车队到他跟前炫耀的时候,也可能就是想使用激将法让他到社会上发挥发挥自己的才华而已;庄子一概挥之而去。这种做法纵然展示了自己的傲骨,又何尝没有偏激愤青的成分在内呢?他最终陷入了绝对的齐物论,发展了绝对化的相对主义。
幸亏他们内心有自己强大的心理支柱,才会有后世所敬仰的孤标傲世的精神榜样!
前面说过,我是他们的忠实粉丝。
但是,我还想说,学习庄子和屈原,要学习的是其精神实质。否则,徒具其行为艺术的表象,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徒然成为净衣帮的长老或者污衣派的帮主而已。
嵇康一身傲骨,挥锤打铁不顾,使得山巨源“闻所闻而去”,算是保全了一身傲骨,得到了历史的认可,但毕竟广陵散成为了千古绝唱;而阮籍穷途而哭毕竟只是使得自己受伤;刘伶大醉三年,可终究还是有醒过来的一天;而张华毕竟只是光着身子在自己的家里裸睡,而没有到大街上裸奔。屈原的披发行吟,是因为自己的国家被秦国占领,连国都郢城都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他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才这样的。而如果长发披肩致使让人分不清男女就自认为自己是艺术家,那么所有的山羊就都是博士后,所有的熊猫都是学问家了。
因为没有精神的标尺,这样的行为艺术,发展下去,要么孤芳自赏,不食人间烟火;要么怨天尤人或者自怨自艾;要么佯狂疯癫,自残自污,以玷污自己来彰显自我的与众不同……
邯郸学步者,最后是爬着回到自己的故乡的;捧心西子是需要玉作魂的,而东施的效颦只能留下千古的笑柄。
神似与形似之间,何其微妙!如同真理和谬误之间,往往只差一小步!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五、
其实,沈约的寓言满可以有截然相反的结尾。
其一,国君能够忍住治疗之痛,保住自己的清醒,继续做一个精神世界的国王。
其二,最完美的结局是,国君引领国民去喝井水,从而把自己的国家彻底打造成一个清醒的国家,虽然很多的时候清醒令人痛苦。说到底,从材料看,国人是不知道疯狂来源于喝狂泉之水的,只有国君知道这一原因,否则,他便不会在忍受不了的时候“遂至狂泉所酌而饮之,饮毕便狂”。
然而,国君却宁可自己变狂,也不愿意让他人喝下令人清醒的井水。这样看来,这个精神的国王的做法反倒是很值得推敲的。推敲的结果是,这样的国家举国皆狂倒是一个最好的结局。(本文于2019年1月6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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