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去长发村玩,坐机帆轮渡过江又探了高稳村。在渡船上,我就想再写一篇关于“渡”的散文。十多年前,我写过短文《渡》。回头看看,感觉写得简单了。而且,后面还有故事没有写。因而,以“自渡”为题,再写一遍。
2001年秋,新世纪刚过,我遇到人生的厄运,失去工作了。五十出头的年纪,好像做什么都不着调。女儿上着中专,学费要供。房子还是银行的,得付按揭。老婆也是下岗不久,幸好在羽毛球场得了个值班的工作。一个大男人闲着,郁闷了好些日子。
不过我玩心特重,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呗,且玩玩再说。那段时间,我常常一个人,有时约个同样倒霉落泊的朋友,去附近乡村穷游。还自命不凡为“采风”,很不知天高地厚。
一天我去了梨埠镇。那里有一条小河,叫梨江。这小河美极了,缓缓流淌的绿水,被两岸的竹林挟持着,偶尔有一两棵带红花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天一片蓝,水一片绿,竹林一片青,点缀几点红。还有什么比得上这大自然的画意呢。
我沿着江边的小路顺流而走,极少人迹。但我从网上的地图得知,下游有一个水电站。所以这儿的流水蓄得满而流得慢。也所以,许多竹林和树木,似是从水中长出来似的。
走三五里,终于见到人了。江边有个渡口,一条木船上,坐着个老年艄工。正“吧哒吧哒”地抽着烟,那支烟杆是竹子做的,竹杆子老黄了。烟斗头也是黄色,应是铜质,不仔细看不觉得是镶接的。老人头发和胡子都花白,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古铜似的肤色,显现出岁月的无情。
我走近去,直接上船。老人抬眼望望我,说:"着急过去吗?如果不急就略等一下,还会有人来"。
我说不急,急什么呢,闲人一个罢了。我掏出香烟,递他一支。他摆摆手说:"那烟仔没劲,不抽。你不是本地人吧,过去找人吗"。他问话的口气并非一定要答案的,萍水相逢,只是没话找话的客气而已。
我却是有话要问的。比如这摆渡能挣多少钱?要纳税交费吗?对面村叫什么村?有多少人口,做什么生计等等。其实我最关心的是,仅靠这小小河面的摆渡,如何维持得生计。
老人家很健谈,一一解答。说到生计,他说这不用操心。他有两个儿子在外面打工,每月都寄钱回来的。儿媳务农,果蔬不愁,最多是出梨埠镇买点肉。至于收费纳税之类,他也不是营业的,只是因为如果没有这渡船,对岸几条村的人要出梨埠镇,得多走十里路。他只是给乡亲们方便而已。给不给船钱,并不打紧。就如你上了庙宇,有个功德箱,你丢多少钱下去甚至一文不舍,也不会有和尚追究你一样。
老人家又说,他已近七十岁了,守着这条河几十年,也很爱这绿水青竹。就当闲来无聊,出来看看好风靓景罢。正如你一样,不也是闲得无聊么?看你的行头,也不像是记者,无非是不得意而出来散散心而已。
我十分惊讶,老人家如何看出?他哈哈一笑,说:有人来了,准备开船。我回头一看,果然走来一拨人,八九个,有挑担的,有背孩子的,挽东西的。上了船,与老人吱吱喳喳有讲有笑。
老人家一边慢悠悠地摇开双桨,一边与过渡的人说话。二百米不到的河面,说话间就过去了。我注意到,客人有放下一元几角的,有一文不舍的,施施然就离船了。老人问我:怎么你不上岸?
我说:突然间我不想上岸了,你看,对面又有人来了,回去罢。不过我想做一回艄公,因为年轻的时候我也摆过渡,再试试。
老人家说,好呀,你来。让出了船尾的位置。坐到船头抽他的烟杆,再也不望我。
是的,十九岁那年,我摆过渡。甚至,比这宽十倍的西江,比这急百倍的水流。我没畏惧过,为了每天两元的工钱。只是,那时候渡的是货物而不是人。
时隔几十年,我手脚生疏了。好不容易找回感觉,过到对岸,已然汗流夹背。老人家过来接过了桨,我难为情地说,比不上你。他笑了笑说,你急了,急什么呢?悠着点,总能到岸的。
客人陆续上船,我也准备下了。悄悄地想放下五元钱,但老人还是看见了,说,你不用付钱,收回去。我说那怎么好意思,你渡了我两次。老人说:我没有渡你,其实是你自己渡了自己。
上岸走了二三十步,忽然觉得心头一颤,"自己渡了自己"?老人家好像给了我什么启示。我急忙回头,只见船已离岸了。我张张口好想喊句什么,却一字都没喊出来。只有目送着那船,那老人,他手上的双桨,一翻一飞的,像远去的大雁翅膀。
十年之后,我退休了。生活基本稳定,更喜欢下乡村去玩。一天,又到了那个渡口。当然十年光阴,能改变许多物和事。当年的小路,已改造成能通汽车的村道,铺上了混凝土。道路两旁,要么有些小工厂,要么有个养花卉的。每隔半小时,从镇上到水电站就有一班小公交车。扬手即停那种,这样就方便得多了。
码头仍在,木船换成铁的机帆船了,而且能渡摩托车。开船的是个中年汉子。我上了船,想跟他聊聊那老人和木板船。可是却发现,这中年汉子似是智障的。鸣鸣哇哇,不知道他说什么。但他开船却是挺熟练的,没有半点问题。到了对岸,我跟他说:等下我还是要回去的,船钱到时一起给,可以吗?他甩了甩手,我理解的是无所谓。我试着上岸,果然他并没有追我要钱。
岸上的小村很少见人,能见的几个,都是小孩子。我慢慢地踱步,希望能碰到能说上话的。好不容易,在一个菜园子,有个老太婆在摘菜。我打了个招呼,她略带一点惊异之色,问有什么事。我说是过来玩的,这村风景好,但碰不到人,不知为什么。
她放下了戒备,说今天是梨埠圩日呀,能去的都去啦。过了午,才会陆续回来。村子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啦,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我问起十年前那个摆渡的老人现在怎么样了?她说五年前走了,现在开船的,就是他儿子呀。
我惊讶得不得了,不是说他有两个儿子外出打工吗?每月都有钱寄给他。怎么是这么个残疾的儿子。我感觉心里五味杂陈,是为那老人善意的谎言,还是……
老太婆解开了我的疑惑。老人家是个鳏夫,很年轻就没了老婆了,终生无儿女。也没有再娶,这个残疾儿是捡来的。其实他老来成了五保户,靠救济过活。那条木板船是村里的资产,分田到户的时候,他宁可少要田地,也要这艘木船。村里人以为,他是指望摆渡挣钱,得多少算多少吧。可是他一直相信,老婆的早亡,是自己前世罪孽深重,要多做善事消孽,所以过渡费可收可不收,在几条村里很有人缘。临终前,木船也烂了,他最放心不下这个养子。村委会答应让村民捐资帮他造个机帆船,又答应了教他儿子开船,他才闭了眼。这儿子跟他父亲一样,过渡钱爱给不给,都没所谓。可怜的,只是家里少了个女人。不过,他能自己做饭,眼前还算无忧的。日后的事,谁知呢?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本以为是一次愉快的出游,与老人家再聊聊天。没料到人已去,物已非,真相让人如此难过。回程的时候,我放下了五十元钱。我上了岸,回头望了望那个只知干活,却没多少言语的汉子,不知道他将来的命运会如何?机帆船往回开了,再没有像大雁翅膀的双桨。
如今又过十年了,我亦到了当时那位老人家的年纪。他走了,可是他说的那句话,"自己渡了自己",却像佛偈那样一直留在心里。他让我在得意与失意的变幻中,没有迷失自己。他曾对我编造了一个谎言,我知道,他是不想怨天尤人。只想给人带来快乐和帮助。在那条美丽的小河,每日来来回回,又何尝不是他自己渡了自己呢。
那个渡口,也许我不会再去了。但仍愿,那位老人的智障的儿子,好好的摆渡。渡人,也渡自己。(本文于2021年12月1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