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的文人,最酷的是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我要是说一个名字,应该争议不大,这个人就是张岱,字宗子,所以更多的人称其为张宗子。
很多人对于张岱的记忆多半起始于《湖心亭观雪》,不长,全录如下: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这是教材的选本,经典的小品文。短短两百字对于天际之苍茫阔大,雪景之寥廓清冷,作者之雅致绝俗,遇知音之高山流水,三言两语尽得彰显。尤以白描之精炼,画面之唯美,叹为观止。无名士之心性,无别具之匠心,盖难成此文。
这是一个天才的手笔,更是一个名士的做派。
这样的做派是风靡于魏晋的,王谢两家似乎开了头,谢安面对苻坚百万大军,对弈于淝水,王家公子“乘兴而来,尽兴而去”都是留下美谈的。即便是苏轼也向往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是诗性的外溢,是骨子里的浪漫。没有显赫的家境作为基础,没有积淀的优越感深入骨髓,没有满腹才情才气的内涵,是不会这般潇洒的。大多寒门子弟,五斗米都可以折腰,哪能有如此之任性?
中国的文人太正经或者太装正经了,抑或是太拘谨了。说的总是修齐治平,心忧天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给自己的担子太重了,虽九死意无悔。决心很大,问题是真正能说上话,使上劲的又很少很少,所以又多少又有不甘,牢骚太盛。于是,以忧愤为主题的文学内涵几乎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有生命力的,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小说、戏剧概莫能外。我们说诗歌散文那就是给你展示情绪的,也好理解。问题是小说戏剧无非就是整个故事,那也得要撺掇出一个什么主题,卒章显其志,不少很牵强。甚至有画蛇添足的嫌疑。
问题是另一面是他们一来未必真有兼济天下的能耐,也不一定修身修得白玉无瑕。就像杜甫写诗写的那么寒酸,曹雪芹写小说写的那么穷苦,其实都还不至于,有房有车有肉吃的。这样似乎导致了一个传统,就是我们的文学与真实是有差池的,笔下是谦谦君子,生活中却戾气等身;嘴上是仁义道德,事实上却是坑蒙拐骗。像匡衡、李绅、董其昌都是相当分裂的,你还不能说他们一准就是文化人的败类,因为还有很多只不过没有机会展示而已。
春秋笔法是我们的叙述习惯,近乎奉为圭臬,似乎给文人提供了弹性叙述的正当性,于是一代代文人前仆后继,乐此不疲,至今依然。你看看,我们的文章多好,多美,多么正义,多么有力量!我们够得着吗?
为此,就在历史的缝隙当中也还是有一批很有力量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果敢地跳出了这个窠臼,不为礼教束缚,不为传统所阻,活得是精彩纷呈,写得是炫丽无比,展示出了他们鲜活的生命力和前所未有的精神高度,当时或许为人误解误读,在经过历史的过滤之后,如今我们发现,他们真是历史上的一瞥惊鸿,价值犹在。
比如张岱,还有谁比他更会玩?看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是,他自己就说自己是纨绔子弟!也是,他要不是纨绔子弟一般人还真够不上。能玩的他玩,不能玩的他也玩,而且也都玩出了门道。湖心亭看雪已经让人赞叹其名士风度了,可这在他跟前是小儿科。他喜欢喝茶,偶遇一洼泉水,便研制成“雪兰”茶,众人追捧,以至于该泉枯竭;他喜欢抚琴,三个月之后便超越他人;他迷恋斗鸡,长胜不输;他醉心于蹴鞠,也是里中翘楚;他好古董,鉴赏功力不逊于专业行家;而让他付诸更多的怕还是醉心于戏曲,时常粉墨登场,戏班子尾随左右,兴之所至,不分场合与地点,即兴演出。曾有夜半,途径黄天荡,感慨韩世忠抗金之英武,立马鸣锣响鼓,开演大戏,惊得远处寺庙众僧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如他自己所记录:一寺人皆起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这不是什么恶作剧,这就是他的正常做派。人生之乐乐无穷,及时行乐显真情。他生于累世富贵之家,且晚明心学已成市场,他这样任性张扬既有现实的经济基础,也有文化上的精神支撑,其实他父亲,他叔叔都有类似举止。但是,他是玩家但不败家,在众多爱好当中,最为突出的是读书和写诗,因为爱好而集结的社团,他的诗社持续时间最久,事实上,他流传于后世的律诗数量和质量都是上乘的。而且,他祖父的三万册图书更是他的精神家园,他涉猎广博,记忆惊人,自幼便有神童的称号,更是祖父的掌上明珠,祖父亲自教他,更是希冀所指。那个藏书三万册的园子名曰快园——好一个快园,快哉!(他高祖父是翰林的出身,他祖父辈出了状元,他祖父张汝霖也进士及第的。在他家至于进士则是及格线,按照现在人的说法,在他家硕士以下都得算文盲)。
这个家庭可以由他他任性,但在这个家庭里功名似乎也是绕不过的坎子,他的家族当中,有斗鸡成瘾的,有赌博成性的,有收藏古董的,还有寄情草木钻研医学的,但似乎都还有个学位上的认定。他也必须有,尽管他深知对于科考“满腹才华,满腹学问,满腹书史,皆无所用之”,除非“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考上的人“非日暮穷途、奄奄待尽之辈,则书生文弱,少不更事之人”。他很清醒,似乎看也到了自己科考的结局。但他还是得试试,甚至奢望着某天哪个主考官能慧眼识珠,这个可能是有的。加之衣食无忧,所以他一面参加科举,一面科举不中,也还不至于寻死觅活,无论考中无否,嗜读不辍,而且绝非仅仅限于经史子集,无所不揽,渐成百科全书式的人物。
是充盈的生活和海量的阅读成全了他的《夜航船》。从天文地理到经史百家,从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从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广采博收,共计二十大类,四千多个条目,涉及学科广泛,是一部比较有规模的古代百科全书。
由头是在一艘夜航船上,一个士子高谈阔论,起初僧人很端正很局促,以为遇到什么大神,结果听得不对劲,就问士子:澹台灭明是几个人,答曰两个人,尧舜是几个人,答曰一个人,僧人一听,原来是水货,看来我可以伸伸脚了。张岱觉得应该编写一部文化上常识书,不至于类似情况再出现。
这是他一个人的笔录。
狄罗德比张岱小个一百来岁,狄罗德也曾编过西方的百科全书,看来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自然会涌现出这些文化上的巨擘,他们有着更宏大的理想,小小的科举已经容纳不下他们了。而他们的作用显然要比一个进士状元之类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好在明朝灭了,否则他可能还是要花一些精力来应对科考的。明灭之后,成为遗民,且因为参与鲁王的反清,还是得东躲西藏,好在没弄多大动静,清朝对于他不至于穷追猛打,再说当时也快五十岁了,那个五十的年纪也不小了。日子过得绝对天上地下,别说什么鲜衣怒马了,即便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
如此窘境之下,张岱在精神上依然没有蛰伏,既不像钱谦益等委身新朝落得贰臣的标签,也并没有选择简单地以身殉国之类。而且践行了众多文人以史为鉴警示后人的路径。他原本好著述,在此前后他完成了《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等等,不下四百万字。除丰富的史料价值之外,他治史的理性和公允是相当难得的。在写自家家谱的时候,他能跳出庸俗的家族避讳的传统,秉笔直书于先人,不褒不贬。尤其是在以愚忠为教义的文人当中,他的《石匮书》直接探讨了明亡的原因,在他眼里,崇祯算是个勤勉之人,但是反复无常,朝令夕改,无法为继。至于福王、鲁王、隆武、永历也多半为庸碌之辈,还不一定比得上崇祯。即便没有李世民,明亡也是劫数,他看得几乎和现代人一般清醒。
此时,他已经完全不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富贵少爷、中年员外,而是一个饱经离乱忧国忧民的深沉爱国者、历史洞察者、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大家。我们会习惯性地认为,可能是社会的动荡让他得以蜕变升华,直达精神彼岸。但我却又不完全这样认为,张岱一生既与时局变化有关,更多的还是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所造就。这是一个太清醒的人,幼时乖张但不失度,中年任性但不自封,晚景凄凉但不自怨。他热爱生活,积极投身生活,因而能窥见他人所忽视;他饱读诗书,却不囿于文本,始终有自己独立之思辨,终成一代大家。
他是这般记录自己的: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哪有这么糟践自己的?怎么也不装一装?他什么都看透了,所以不必要。
就是这个自己口中的“瞌睡汉”以将近九十年的生命经历,几乎穷极了人生的各种可能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高度。铅华蜕尽,回首前尘,在后人眼中,他依然是那个翩翩少年和潇洒君子。和他在文学史学上的成就相比,他的生活本身或许更有魅力。
他不酷谁酷?某明星或某富二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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