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植物的生命,在于泥土。文学的生命也是。
充满了浓郁生活气息的文字,才会有蓬勃的生命力,才会长盛不衰。创作于几千年前的诗经,就是这样的作品。那些最初来自于民间的口头文学,带有鲜活的生活气息,从泥土中走来,将各种各样的植物种进诗行里,生根、发芽、结果。我们从中领略了几千年前植物的种种风采,也因此认识了文学创作的真谛。
《诗经》来源于人民的生活,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人民的苦辣酸甜,喜怒哀乐,反映了劳动人民生活、劳动的场景。自然会描写与劳动、生活密切相关的植物。于是,读诗经,就读出了植物与劳动的关系,与爱情的关系,与战争的关系。读出了那些无名的诗人们,是如何将卑微的植物入诗,通过植物表情达意,抒怀言志。于是,我们从《诗经》里读出了赋比兴,读出了诗言志。
2、
《周南•芣苢(fú yǐ)》
《周南•芣苢》出自《诗经•国风•周南》。这首诗中,主要描写了一群妇女在山坡一边歌唱,一边采集车前子的情景。芣苢,植物名称。即车前子,种子和草可作药用。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中,这种叫做“车前子”的植物随处可见。它的生存环境艰难、恶劣。车前子具有坚韧的特点,对生存的环境,不挑剔,不抱怨,不逃避。
我们经常会在荒山僻壤,河滩地头,尤其是在光秃秃的山岭那蜿蜒的车辙里面,或者外面看到它的身影。深绿色的,宽而短的叶片,几片或是十几片。匍匐在泥土里,或者被车轮碾压出来的深深浅浅的车辙里面。无论车轮怎样碾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它都蓬勃地发芽、吐叶、生出长长的茎,开出淡淡的花,结出累累果实。或许正是因为这些特征,人们才为它取了一样一个富有诗意,又极富个性的名字——车前子。
诗人选择了这样一种植物作为描写对象,是不是因为芣苢正是具有坚韧,顽强的特征呢?劳动人民是不挑剔生存之地的。生长即生存,生存即生根,生根即结果。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坚韧的植物。在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妇女们在山坡野地,或者荒凉的车辙采集着芣苢,一边反复歌唱。荒山野外,就回荡起欢快的歌声。劳动是艰辛的,也是愉快的。有时候,艰辛的劳动更需要欢快的歌声。热爱生活的人,才会如此热爱劳动。我们不难揣测这首诗的创作者的创作动机。芣苢是生长在荒凉偏僻之地的植物,这里却充满了欢快的歌声。这样的生活场景,不是令人神往吗?或许,作者就在不远处,被那群快乐的妇女所感染;或许,作者就是那群载歌载舞的妇女中的一员。
描写那些艰难生长的植物,歌颂那些热爱劳动,热爱生活的人们,这样的诗从泥土中来,充满了浓浓的泥土气息,怎能不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怎能不被人们所熟知、记忆,口口相传,鲜活至今呢?
把普通的劳动场景用艺术的形式记录下来,生活就成了诗。而以饱满的热情来讴歌劳动,诗就获得了永生。芣苢一旦种进了诗经里,就同诗经一起,不朽了。
植物与劳动密不可分,写进诗歌里,是自然不过的事情。把植物与战争相联系,也写进诗歌里,则是《诗经》一个显著的特点。
3、
《小雅•采薇》
《小雅•采薇》出自《诗经•小雅•鹿鸣之什》。当是将士戍役劳还时之作,作于西周时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很多人知道这是《诗经》里面的诗句,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是出自于《小雅•采薇》中。很多人知道这诗句表达了一种思乡之情,却忽略了诗歌里面一个重要的意象——薇。“薇”,豆科植物,今俗名称大巢菜,一年生或者二年生草本植物,花紫红色,可食用。一说指野生的豌豆苗。
采薇与战争有什么关系呢?诗经里一个重要的表现手法就是“赋,比,兴”。《小雅•采薇》一诗借“采薇”起兴,借助“薇”这个意象,来表达一种坚韧与苦痛的情感。也就是后来诗歌创作中人们经常用到的“托物言志”的手法。托什么样的物,言什么样的志,自不待言。“薇”是一种可食用的草本植物。卑微却有价值。多像那些籍籍无名的戍边士卒啊。然而,“薇”在诗中,不仅仅作为一个意象,诗人更主要的是描写采薇的场景,来抒写戍卒们的艰辛,有家难归的苦痛。“薇”种进《诗经》里,让诗歌具有了更强烈的震撼力。
因薇菜可食,戍卒便采薇充饥。这看似随手拈来的起兴之句,却深刻反映了戍边士卒的生活苦况。边关士卒的“采薇”,与家乡女子的“采蘩”(fán)、“采桑”是不可同喻的。戍役不仅艰苦,而且漫长。“薇亦作止”、“柔止”、“刚止”,循序渐进,形象地刻画了薇菜从破土发芽,到幼苗柔嫩,再到茎叶老硬的生长过程,它同“岁亦莫止”和“岁亦阳止”一起,喻示了时间的流逝和戍役的漫长。岁初而暮,物换星移,“曰归曰归”,却久戍不归;这对时时有生命之虞的戍卒来说,不能不是一种煎熬。薇的生长漫长,比它的生长更漫长的戍边的生活。至此,植物与诗歌的主题就很好融为一体了。
《小雅•采薇》运用一种“兴”的艺术手法,将“采薇”与戍边的将士们放在一起来写,就将戍边将士们的艰辛与苦痛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许许多多喜爱《诗经》的朋友,由这首《小雅•采薇》认识了一种叫做“薇”的植物。诗与“薇”都永载史册了。
4、
《王风•黍离》
毛诗序称:“《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于是,“黍离”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黍离之悲”就成为一个重要典故,用以指亡国之痛。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种很普通很普通的植物,因为生长在宗庙宫室的废墟,就引发出一种兴亡之叹。诗人将原本生长在宗庙宫室废墟上的黍稷种进了诗经里面,诗与黍稷就都流传至今,经久不衰了。
在田野里,黍只不过是沉甸甸一把谷穗,只因为生长于几千年前,一片废墟里,被偶然路过的人看见。而这个人又有过兴亡的经历,恰好这个人又是出口成诗之辈。于是,那一排排黍稷就被赋予某种象征,种进了人的心里,种进了诗句里,饱含了一种沉重的沧桑,成了流传至今的经典。
一卷《诗经》在手,读之再三,再三读之。忍不住,浩然长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黍离”,就是沧海桑田,就是物是人非,就在历史的长河里,渐渐演变成了一种苍凉的悲。
艺术的魅力,就在于古今贯通,就在于心心相印。《诗经》里面摇曳的沉甸甸的谷穗所创设出来的“黍离之悲”,被后来的人,一次次写进不同时代的诗篇里,表达着不同时代,却是相类似的情感。如此的心有灵犀,是因为有着相同的忧国情怀,共同负了一个永恒孤独的背影吗?“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王风•黍离》那个默默无名的作者,与相隔了几千年的姜夔,竟然如此心照不宣。不禁更让人唏嘘不已。
谁能想到,一片生长在废墟里的谷穗,被写进了《诗经》里,竟然演变成了“黍离之悲”,成了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经典意象。一种普通的植物,因为文学的关系,具有了一种精神,一种情怀,一种力量。也许,这就是《诗经》留给我们的最为珍贵的财富之一。
5、
《诗经》感物造端,比兴寄托,植物描写缤彩纷呈,开一代文学创作之先河。弦而歌之,歌而咏之,或天真质朴,或热烈缠绵,或飘渺摇曳,融入了绵绵不尽的情思。植物承载着诗之“意”,“意”与“象”水乳交融,定格为集体精神的契约,在长久的吟唱流传中,成就了它永恒的美丽,牵绾起流动的文学一脉。
有人说“不读《诗经》,不知道万物有灵”。我却认为,不读《诗经》,不知道植物与诗歌渊源之深。
把植物种进《诗经》里,植物与《诗经》,都成了千古绝唱。(本文于2016年10月29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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