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是会走动的植物,读懂了植物也就读懂了人美好的那一面。”而作家沈苇更认同:“当你从头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他印在《植物传奇》这本书封面上的英国作家丁尼生的话,更具诗意,一下打动了我。
年龄渐长,越来越对植物充满好奇。因为喜欢植物的真实、内敛,喜欢植物带给我的舒心、绿意,所以常走进大自然,亲近植物,就像走亲戚,就像看老朋友。买过几本关于植物的书籍,沈苇的《植物传奇》是最喜欢的一本。
对作者沈苇知之甚少,查阅资料才知道他是浙江湖州人,现居乌鲁木齐,诗人,得过鲁迅文学奖。其实,这些对我都不重要,我又不怎么读诗,重要的是书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对植物的欣赏与尊重,那是完全发自内心的,骨子里的,绝不是为写书而故意营造出来的矫揉造作之态,加上诗人的身份,让他的书从开始到最后都流淌着诗意,自然成海,静水深流。对读者而言,这是极其难得的美妙的阅读体验,真让人爱不释手。
植物本身就是生命的宣誓,而每一个生命无疑都是一个无法复制的传奇。这是一本关于植物生命的书,也是一本装帧十分考究的书。说考究不是封面看着贵重,恰恰相反,这本书的封面十分简单,暗绿色的叶子做底子,白色宋体字的书名,没有隆重的腰封,没有名人作序,简洁干净,反倒让人感觉朴实无华,正像书要阐述的植物思想一样。
我觉得这本书的珍贵在内容的编制上,确实费了大心思。每个植物的起始都有这种植物的图片,并引用恰当的一句话做推介,十分精确、点题。
比如写胡杨,“沙漠的挽歌与节日”,引用了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的诗句“我不想成为一棵树本身,而想成为它的意义”,暗合了对所写的胡杨林的文化认知;比如写苹果之父——野苹果,引用了美国作家迈克尔.波伦《植物的欲望》中的一句话:“野生苹果看起来和吃起来,就像是上帝关于苹果是什么的最初的一些草稿”,野苹果酸涩难吃,但那些有二三百年树龄的野苹果树,每一棵都是唯一,是孤本,就连静静的时光都在侧耳倾听果子怦然坠地的声音,那是百年成长的回响。
在正文中,沈苇对每一种植物的来龙去脉的描述,以及历史掌故的诗意表达,让我读起来大呼过瘾;他用生动体面的文字给予每一种植物以文化的内涵,更加深了书的厚重感,至于那些精美的摄影和手绘图画,以及科学的植物学知识链接,更是让书的分量不止于文化散文的范畴。
沈苇写我们常见的葡萄具有宗教情怀,是大慈悲。他说葡萄是“点亮了吐鲁番的翡翠之灯”,葡萄园如同日月的后宫,有绿色的真与善,也流淌着肉欲的欢愉和感伤,它散发的气息近似女性身体的芬芳,成熟的馥郁。这段描写非常生动形象,是我读过的所有写葡萄园最贴切的文字。“我们四处漏风的身体,只是为了晾制几具小小的岁月的干尸。事实上,他们是我们心灵的翡翠”,“在吐峪沟,生与死是一种互相打量”。诗人把葡萄的前世今生用这样的比喻写活了,借用葡萄的躯体,书写人类的心声。我们不就是葡萄吗?生生死死,轮回不停,在短暂的人世间忙碌,如果能像葡萄那样,从葡萄园的葡萄,到葡萄干,再到葡萄酒,由物质到精神,谁能禁得住长时间的俯视和打量,谁真的就是永垂不朽了。而葡萄呢,也由翡翠般的配饰,由普通的水果升华到了生命的延伸与无边无际,这是多么浩瀚的视野啊!
吐鲁番产葡萄,他说,吐鲁番分死去的吐鲁番和活着的吐鲁番,死去的吐鲁番指的是那些故城和壁画等文化遗存,活着的吐鲁番指的是以葡萄的形式活着,结论是死去的要大于活着的。
这让我想起看过的美国电影《云中漫步》,雾气氤氲的翠绿色的葡萄园美得虚幻,那片浩大的藤蔓植物就像主人公的爱情一样蜿蜒曲折,那生命的倔强与不屈不正是人的毕生追求吗?
多年前,我去过高昌故城,应该就是诗人说的“死去的吐鲁番”吧。仲秋之际,坐着毛驴车,慢悠悠行进在尘土飞扬的故城,眼前是千年的土城遗址,高僧讲学的所在,繁华的幻影,身后是一眼望不见边际的沙漠,人行走其间,飘渺孤鸿影。是谁蹒跚着跋涉到这来,又是谁不遗余力传送着自己的精神信仰?我是谁?过客,抑或亲历?这里又是哪里?故城,讲坛,抑或是时光的缩影?恍惚间回到了那时,繁华的城市,唐朝的盛衰……
植物生生不息,春风吹又生,世代繁衍。人作为个体却总有生命的尽头,我们借助于植物,承载人类的文化基因,每一种植物都被我们赋予了人格的意义,给我们以永恒的精神支撑。新疆植物众多,《植物传奇》重点写了十八种植物,略写了六种植物,其中,有我们熟悉的葡萄、石榴、玫瑰、杏、白杨、白桦、芦苇,也有我不熟悉的雪莲、胡杨、苜蓿等具有西部风情的植物。
这本书是沈苇“对丝绸之路植物的实地考察和诗意狂想”,他以诗人的情思,散文家的恣意、植物学家的精准、博物家的深邃为我们呈现出一幅美妙的画面: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神秘地域,在黄沙飞舞的丝绸古道上,那些默默灿烂千年的植物精灵们,因沈苇的介入突然间昂起头来,睁大了惊奇的眼睛,用自己的曼妙芬芳为读者指点迷津。
这些植物本有芳华,却鲜为人知;它们本有馨香,却籍籍无名,是这本活色生香的书推介了这些植物,让它们的灵魂散发出诱人的芳香,让作为读者的我久久浸润在充沛丰盈的传奇里,仿佛自己也其中的一株,隐藏其间,不必离去。
沈苇把杏树称为“龟兹之灯”,杏花称为“龟兹之光”,那么,库车(清代龟兹更名为库车)的200万株杏树不就是200万盏灯嘛!这盏灯照亮了人们的生活,他们把青杏子放在玉米粥里,味道鲜美,杏子成熟了当“糇粮”,饿了充饥,吃不完的杏晒成杏干,做抓饭时放一些,杏子还能酿酒,熬果酱……那里的人和杏是分不开的,其实,人取自一棵杏树的,完全是它慷慨恩赐的,人们要对每一株植物心存善意,并心怀感恩。
我过去写过一篇被纸媒广泛转载的文字叫《像植物一样生活》,和这本书的观点不谋而合。植物除了种子外,很多时候都是站在原地不动的,但它们对世界却有足够的审视和洞察,它们用“静”来看世界的“动”,树与树绝不发生口角,有的只是一片柔和的细语;它们不争不抢,靠壮大自己生活,它们才是“我们真正的亲人”。作者认为,人类至少可以从一株树上学到三种美德:一是抬头仰看天空和流云;二是学会伫立不动;三是懂得怎样一声不吭。这三样正是我缺乏的,我只顾低头走路,很少仰望星空,我不停行走,却不如植物明察秋毫,我叽叽喳喳,教诲别人,却不知道静默本身也是修行。
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是世界的中心,人类围绕着它们而生活,离不开植物赐予的氧气,更不用说蔬菜和果实了,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接受它们的恩泽,被视为理所当然。沈苇提到穆斯林在吃无花果时,习惯把成熟的果子包在叶子里,认真拍打三次,然后再吃,《古兰经》说拍打既是惩罚,也是提醒食者必须有一颗羞耻之心。这是宗教礼仪,也是对植物的敬重。
难能可贵的是,书中写到的每一种植物都是沈苇用脚步丈量出来的。多年来,他走遍了新疆大部分地区,探访了各种植物,阅读了大量文献,所以,书中的每一幅照片、每一个引文、每一个结论都浸透了涩涩的汗水,都有盐的味道,都让人信服。
行走中,作者也看到一些现象,是生态的灾难,就像大部分地方一样。那些隐隐的痛总是刺进他的心上,拔又拔不出,说又无济于事,但仍未放弃振臂一呼。
梨树本来是库尔勒的市花,但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他只能在心里勾勒出满市梨树的美丽画面。还有天山的苜蓿台,已经无一株苜蓿了。以植物命名的地方却无此植物,是天灾还是人祸,结论不言而喻。徒留地名,就像生命中曾经珍爱的事物一样,被抽空了“物”,只留下“词”,他说:“在一个词中有时光的流逝、爱的错失、机遇的交臂而过,有我们的追忆和挽歌。这是词的空壳,也是我们的现实:天上每一阵风中都有消逝了的生命在飘扬。”
这是植物的挽歌,何尝不是人类的悲歌!
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入植物之中,反映了作者的植物观和价值观。沈苇写植物并不是以高高在上的人类视角去写,或者以一个园丁的身份对植物进行叩问,而是俯下身子,匍匐在地,以和植物对等的身份与之对话,像是它们的兄弟姊妹,像是它们中普通的一员,以一个纯净的灵魂来致敬这些植物,就像自己是一棵松树,沐浴阳光,春天开花,秋天从自己身上洒落松果,滋养人间。这样写出的文字充溢着甜甜的味道,而那些植物也仿佛灌注了宗教情怀,谦卑如信徒,灵动如泉水,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万物有灵吧!
这本书出版于2009年1月,距今12年了,厚厚的309页,现在不多见了。我觉得一本好书,就像葡萄酿成了葡萄酒一样,愈久弥新,永远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本文于2021年6月27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