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时候,“大我”会成为“众我”的主导,引领迷途的精神转过弯角,走向高处;也总有一些时候,“天大地大我大”的豪迈会萦绕于胸,让人对一切坎坷困厄“一览众山小”。无论是窘迫境遇中的振臂奋发,路见不平时的一声大吼,还是面对邪恶的正义凛然,危难时分的怜贫惜弱,亦或是千钧一发之际的舍生取义……,总能让我们感到人性的崇高,人间的温暖,看到世界的希望,并为之心生感动。这种源于单薄肉身的豪情释放,呈现出来的,是一种超然的精神之力,是浩然伟岸的人格之美,是储存在人性深处道德能量的释放。
这种能量释放的绚丽景象,经常可以在中国古籍中遇到,令我印象最为深刻是两千多年前的孟子。孟子的许多话,豪迈、大气、鼓舞人心,虽历经千载,时至今日,仍然常常能够刺激血液加速奔流,令热血涌上胸膛。特别是对于身处底层时和陷于困境中的灵魂,显得更加具有精神催化的作用。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知道激励了多少贫寒士子,教他们扬起生命的风帆,直面纷至沓来的困顿和挫折,绽放灿烂的生命之花。一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不知道让多少仁人志士为了理想和人格的追求,坚强地抵御来自世界人生的诱惑和风雨,甚至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就是简简单单的“仁者无敌”四字,我们也难以形容其背后丰富的精神坐标和精神指针意义,鼓舞着多少人义无反顾的走向沧桑的正道之旅和繁复的仁者之途。
诸子百家中,孟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最与众不同的精神特质,就是一种充沛的道德上的自负,及由此而来的傲视一切的浩然之气。
在我的阅读印象里,孟子是一个性情中人,是一个敢爱敢恨、嫉恶如仇的真君子。这种气质类型兼有现代意义上的胆汁质和多血质的混合特征,用孟子自己的话说,就是“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长于辩论,富有技巧,善于设置思维陷阱,而且总能取得胜利,让真理归于自己。但是,你根本不会感到他是在诡辩,只会为他的智慧和光明磊落所折服。他总是能够站在道德阵地的高点,以畅达的说理,充沛的气势,机智的语言,让人感到道德力量的无穷无尽,道德光辉的无处不在,所以有人称孟子的文章为道德文章。事实也确是如此,孟子的很多文章都是在证明着一个个伦理学命题,揭示着仁与义、善与德的重要,而且主观、高蹈,富有感染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只要你愿意静静体会,就会感到,他的很多话,都洋溢着一种从个体精神中散发出来的卓然大气和主观美感。那种从孔子而来的“推己及人”的思想维度,到孟子这里,已经发挥到了极致。孟子把人的主体功能做得很大,很美,很壮观。难怪后世有人将孟子称为唯心者,以他为心学的远祖。
作为孔子的第四代门徒,孟子的经历,和孔子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幼年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他们都曾周游列国,宣扬自己的道德理想,游说自己的学说信仰,然后又都失败,退而讲学。如果说孔子的周游和讲学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那么,从孟子身上,我多少感觉到了一点仿效的成分。但也许绝不是效仿,只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容易受到道德和理想的支配而已。一个道德和理想还能支配人的时代,一个道德和理想还能在少数优秀人物身上闪现光辉的时代,就不能算是一个坏的时代。总之,在那样一个时代,孟子毅然从孔子那里接过了思想衣钵,而且进行了发挥和弘扬。好奇的我,经常有一个疑问,他们之间,到底是相似的经历成就了相似的思想,还是相似的思想成就相似的经历?从“孟母三迁”、“孟母断杼”这样的历史典故中,我初步产生了一个这样的印象,孟子的成长和思想形成,似乎和他的母亲很有关系。孟母成为母亲的楷模,不是无缘无故的,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也是一个性情的女人,为了儿子的教育,不惜生活成本,累次搬家,毅然断杼。由此我想到,性情中人的孟子,是否遗传到了母亲性格中的成分?
在孟子看来,人性是善的,每一个人心中都埋藏着善良的种子,只要珍惜它,重视它,涵养它,就一定能够令至善和良知的根苗茁壮成长,成为真君子,大仁者,所以他才会说“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人皆可以为尧舜”。不仅如此,他还认为只有仁者才有资格成为君主,“惟仁者宜在高位”,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引领众生走向幸福的彼岸,“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孟子可能是从自身的道德良知与道德勇气里,找到了人类的希望与信心,发现了堕落人类获得救赎的途径。所以他的文章意气风发,处处充满道德的自觉,充满勃发的生机,读着读着,就会感到光明,感到温暖。他嫉恶如仇,道德感极强,所以他对他看不惯的人与事动辄恶语相加,拔刀相向。他无论是骂诸侯,还是骂学者,都毫不留情,彰显着人的道德尊严与精神崇高。无论讲做人的道理,还是阐发治国之要,孟子的文章中都经常出现“无敌”和“大”这样的关键词,只有主观足够强大的人,才会有无敌的愿望,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后人将它的治国思想称之为“王道”,说他的文章有杀伐气,而他把这种气质称之为“浩然之气”。
我经常想,扭曲的心灵,是不可能具有这份自负的;狭隘的灵魂,也不可能拥有这种源自深处的勇气。只有心灵足够博大,心胸足够宽广,信念足够坚定,才能在世态炎凉、隔膜如墙的社会,历尽冷暖沧桑,而不失赤子情怀,仍然保持着对人性的信任,抱守对于世界和人生的一份热爱和执着。在这一点上,与孟子完全相反的是韩非子,韩非子更多的看到了人性的恶,所以才那样用冰冷的刀锋解剖人性,冷峻无比地教导人们怎样设防,用法来制约人性的丑恶。有道是,以佛心看人,遍地是佛,以鬼心看人,遍地是鬼。孟子无疑是以佛心看人的,他不仅看到了人性中普遍的善的潜能,也让人们在对世事失望的时候,看到了一线希望,他极力为人们延续了一星对于世界的希望之火,而恰恰是因为这一星之火,点燃了漫长历史中的千千万万个热血灵魂,养成了铁骨铮铮的民族之魂,建立了一种“舍生取义”的文化信仰。
于是,孟子之后,在中国历史的长卷之上,便有了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有了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有了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一声声浩然的正气高歌,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形象,成为苦难深重民族的一道独特文化景观。(本文于2012年5月31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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