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之后的几天,雨一直下,时急时缓,时重时轻。急重时,能听到它沙沙地响,甚至打在地上有噼噼啪啪的分明。轻缓时,悄悄然地,把外面的一切,都湿遍了。我凭着阳台的栏杆,看天空只是略有点阴沉。远远近近,只如灰灰的一幅墙,分不出云朵的轮廓。
如果有云朵的轮廓,那就快要晴了,我忽然这样想,那是夏天才会有的。这是春雨,就是这样地缠绵着、纠结着一点春愁。如此这般的春愁,是冬天欲去而猛一回头露出来的。当人们刚发出几乎入夏的呼叫时,突然来一个回马枪,寒潮就是喜欢这样地捉弄人。
我也明白,春雨贵如油。所谓风调雨顺,不就是该有风时有风,该有雨时有雨吗?如果光盼着日日的天气晴好,怎能有助于农事的顺畅。因此这样的雨是“当春乃发生”的好雨。
其实我的阳台只有区区几米,我在这狭窄的空间里看世界,与坐井观天差不多的。只不过青蛙若一直跳不上井沿,它便永远不知道天有多大。而我曾经走出过阳台的外面,知道外面的天之广地之阔,知道宇宙的无穷无边。这一刻,我却喜欢做只井蛙。一边发呆一边看着这小小的世界。
我喜欢看街上一朵朵蘑菇般的雨伞,有的来,有的往。来者,不知何处,往者,不知何方。它们全都随着打伞人的步伐,带着轻轻的跳动。又好像是雨点打在伞上,有某种韵律的拍子,令这些伞,带一种在雨中飘动的舞姿。这舞姿是从容的,不管打在伞面上的雨点,是细得如粉还是大得如豆,它始终迈着不紧不急的脚步。
我又想起一个问题,雨伞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发明的呢?这问题也不难解决,借问度娘就知道了。原来是鲁班的妻子云氏发明的。鲁班只想到多建些亭子让人躲雨, 而云氏却把亭子缩小到能握在手里,随人移动。有了雨伞,要外出的人们,就不会因为下雨便裹脚不前了。 这是多么伟大的发明呀。据说欧洲人直到18世纪才懂得使用雨伞呢。我有点疑惑,如果这样,雨伞的发明,完全可以列入中华文明的第五大发明。何况,发明者是个女子。
我深信雨伞是鲁班的妻子云氏发明的。因为是女子的发明,使得雨伞便自带一种女性的妩媚。戴望舒的诗《雨巷》中的女子,撑着油纸伞,虽然带着哀怨、彷徨,但我却读出她的妩媚,如丁香花的妩媚。有一支舞蹈叫《小城雨巷》,一个、两个,直至到十二个,穿着奶白加浅蓝的纱裙,在以巷为背景的舞台上,舞着伞,展现出的也是妩媚。“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舞蹈的最后,只有一个粉色红裙的少女,她没有伞,有点彷徨地躲在一家屋檐下。此时,从屋的里面,递出一把伞,为她遮挡了雨。人世间的温情,便感动出无数的掌声了。
雨伞,即使与妖,与鬼的结合,也是妩媚的。《白蛇传》中的白素贞与许仙的结合,也是靠一把伞的妩媚得以传情。有一个著名的粤剧鬼戏叫《大闹广昌隆》,也是用一把油纸伞,维系一个人与一只鬼的合作,完成了类似江湖的快意恩仇。
话说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虽然不富裕但正气十足。一天因天色已晚,投宿于一家客栈。客栈老板说客房满了,若不介意,只有一间传说有鬼的房子。货郎自认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拍门,就住下来了。果然半夜有一女鬼,向货郎诉说自己的冤情,请货郎帮助她报仇。这个忙是如何帮的呢,是请货郎先买一把雨伞,再到城隍庙请一道路符,然后以妻子的名义呼唤女鬼的名字,藏于伞中。一路上提醒:出门了、过槛了、上石阶了、左转右拐了等等,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女鬼带到仇人居住经商的地方——广昌隆了。货郎欣然答应,果然女鬼在广昌隆终于得报大仇。至于货郎和女鬼后来还有没有故事,那就各人想象了。
那故事是宣扬一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的,五六十年代曾十分出名。我上面说的只是个故事概梗。有兴趣的,还可以在网上搜到那个时候的视频和资料。如果有耐心把它看完,就会觉得,鬼藏于伞中与人同行这一段,是最美也最妩媚的,不亚于梁祝的十八相送。
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看着街上一朵朵雨伞,有的急急匆匆,有的慢条斯理。我看了一个多钟头,发现经过的雨伞,没有一把伞面的花色是相同的。按理,一匹布做成的伞面,起码上百上千。然而进入市场,流入老百姓家之后,它们却再难相遇。如果物也有情,两把曾经在一个车间同一匹布做出来的伞,在街头邂逅了,会不会也感动莫名?我宁可相信会,如来说,万物皆有佛心。但两把相同的伞碰在一起,这机会甚微。人与人的结识,也是缘定。分开了又再相聚,因为珍惜,往往便泪飞如雨。曾在一把伞下走过的她,或许再不来了,留下的回忆,却未随岁月模糊。
街市上可看的事物很多,比如雨中的车辆,小贩,但我就只盯着伞看了。有一朵伞从我的阳台下往外走。我不能看到伞下的面孔,但我能看到他的双手各提着一只小箱子,那么伞是如何举起来的呢?还举得那么稳,那么端正。于是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这把伞,一把撒满黄绿碎花的伞。
及至走远,那把伞突然回头,似是有意让我解开谜团。一个年轻的父亲,背着一个小女孩,伞就被握在女孩很努力的小手里。我看清楚了,这是一把柄能伸缩的伞,柄缩短了,柄头柱在父亲的肩膀上,女孩只是扶着而已。父女俩都带着微笑,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但我心头一热,感觉到了笑中的温度。伞面上的印花,也仿佛活了起来。
天要下雨时,人人离不开伞,但雨过天晴了,大多数的伞便会遭遇冷落。被冷落在门角,甚至被遗忘在别的地方。有时慌慌张张急于用伞时,才发现伞里的铁骨,已被锈蚀得再打不开了,不得不重新换一把伞。
可能没有谁记得此生换过多少把伞。但一定记得,伞下的他曾经背过你,或你背过她的笑容。人世间许多爱的时光,有在背上过来的,也有在伞下过来的,偶尔触及,都如读诗。(本文于2022年3月30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