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系列之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来源:中财论坛         作者:潇湘渔父         时间:2022-08-18         点击量2882

  隐士文化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如从传说中尧时的许由算起,至魏晋时已经长达几千年。这些隐者当然都是文化人和名人,在社会上名头都很响,象商末周初的伯夷、叔齐,西汉之初的商山四皓,东汉之初的严子陵等,都是名震朝野的人物。但隐士而兼诗人身份的却又少而又少,曹魏后期“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本是当时的大诗人,可惜阮籍经不住司马氏的高压不得不出来做官,嵇康则因拒绝与司马氏合作早早被杀,所以后人并未将二人当作隐逸诗人来看待,只有晋末宋初的陶渊明才是真正的隐逸诗人,所以钟嵘称他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陶渊明并非从一开始就想当隐士,年青时他也曾胸怀大志,也想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他的《杂诗》之四说:“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之五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拟古》之八说:“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这样的诗句谁能想到竟然出自陶渊明的手笔,或许会认为是剑客侠士所为呢。在陶渊明看来“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真正的人才应该为国效力,不应该隐居世外;那些隐居江湖的士人,多半身份低贱、生活贫穷。陶家虽非世家大族,可也是靠军功起家的东晋新贵,而且自曾祖陶侃至父亲陶逸三代为官,也算得官宦之家。按说出身这种家庭的人官宦意识是很重的,出仕做官、出人投地的愿望也是很强烈的,所以青年时期的陶渊明是颇有雄心壮志的,并不甘心默默无闻,他一生五次为官就是证明。然而陶渊明最终却走上了归田隐居的道路,其中自有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应是受他父亲的影响。其父取名为逸,透露出来的信息似乎是生性闲逸,没有多少兴趣为官,他赞父亲是为官不喜,去职不怒,也许陶渊明的“质性自然”“性本爱丘山”就是接受了父亲的遗传因子。

  其次是受他外祖父孟嘉的影响。孟嘉是有名的才子,而其为人则是温雅和平,很受大臣桓温、庾亮的器重,可他对于做官并无多少兴趣,虽也做过桓温的参军和阳新的知县,但时间都不长,后来朝廷征他为尚书删定郎,他也以足疾为由加以婉拒。而孟嘉落帽的故事更能说明他为人的淡定闲雅。陶渊明对这位外祖父是很敬重的,在孟嘉死后他还专门写了《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传中称孟嘉“冲默有远量”,又引郭逊之语说孟嘉“温雅平旷”。外祖父的个性、修养对陶渊明无疑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外祖父的遗风。

  又其次,陶渊明的退避隐居也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陶渊明五次出仕为官,虽然每任时间都不长,但也足以让他充分了解官场、认识社会。他在《归园田居》其一说:“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当为十三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结末又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显然,诗人是把官场视为“尘网”、“樊笼”,把人在官场比喻为关在笼子里的鸟,养在池中的鱼,失去了自由,而把脱离官场视为回归大自然,重新获得解放。陶渊明“质性自然”,闲散成习,对于官场的等级森严,尊卑有序,礼节繁多自是很不习惯;至于官场的尔虞我诈、你争我斗,更让他深恶痛绝。加上当时战乱频仍,社会处于急剧的动荡之中,官场也成了某些野心家、阴谋家角力的舞台,作为下层官员连安全都无保证,陶渊明不愿成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而只有田园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再其次,老庄委任运化、乐天知命、归依自然的思想也深深影响了他。人们熟读陶渊明诗文就会发现,他不大提及孔孟和儒家,而老庄的思想、语言却随处可见。《归去来兮辞》一篇表现得尤为突出,其中说:“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完全是以诗歌的语言来表达老庄的委任运化、乐天知命的人生哲学。他的《感士不遇赋》也表达了同一意思“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拟古》之八则直接把伯牙与庄周作为自己追随的对象“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不过,这些都是外在因素,实际上制约陶渊明的人生道路,决定其人生选择的关键还在于他自己。同为人类,但人性却是千差万别的,陶渊明说自己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热爱自然山水,喜欢田园生活,成为陶渊明与生俱来的一种特性。他把田园视为自己生命的依托与归属,把山水视为人生的必须与享受,似乎没有了田园与山水,他的生命就要枯渴,人生就失去了色彩。尽管做官的薪俸比他从事农耕要丰厚得多,可以使他衣食无忧,然而却会让他觉得自己象“羁鸟”“池鱼”一样失去自由,甚至会生病。因此,他宁可陷于贫困,衣食不周,也要离开官场,回归田园。

  由于陶渊明并非刻意追求归隐田园,而是把回归田园,躬耕陇亩视为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所以他是真隐,毫无沽名钓誉之心,不象某些假隐士“人在山林,心存魏阙”,把隐居山林当作进身官场的“终南捷径”。在他的心里,不慕荣利,不求富贵,甘于贫贱,终身隐居不仕的隐者才是真正的“贤士”。

  他作《扇上画赞附尚长禽庆赞》一文,称赞了古代九位真正的隐士,即荷蓧丈人、长沮、桀溺、於陵仲于、 张长公 、丙曼容、 郑次都、 薛孟尝、周阳硅,表达了自己“缅怀千载,托契孤游”的向往之情。在《饮酒》十二中,极力推崇张挚与杨伦辞官不仕、终身隐居的高风亮节,说:“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在陶渊明的诗文中经常提到的隐士还有商山四皓、伯夷、叔齐、钟子期、田子泰、邵平、刘龚等。与此相反,陶渊明却很少提到那些出将入相的功业人士。这正反映出陶渊明评价人物的价值标准,说明他推崇的是那些淡薄名利,珍视个人,追求自由闲适的隐士,而不是那些叱咤风云,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文臣武将。

  他虽与刘遗民、周续之并称“浔阳三隐”,但他与周、刘二位实有不同:周续之、刘遗民虽然弃却官场,远离红尘,但还是有点不甘寂寞,他们都投在高僧慧远的门下,并成为白莲社的骨干。要知道慧远虽身在空门,却名闻遐迩,至于他所创立的白莲社则更是士人趋之若骛的。陶渊明却不愿意凑热闹,就算慧远亲自作书于他,邀他上庐山,他也并不给面子,先是提出准许喝酒的条件,后来又拂袖而去。 

  他与此前、此后的许多隐士都不同:既不学姜子牙垂钓渭滨,也不学汉初四皓隐居商山精研帝王之术,更不学七贤齐聚竹林喝酒、做诗、弹琴、作画,他就是喜欢田园,喜欢山野,喜欢躬耕陇亩,他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生活。诚如他在《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二所说“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又在《乙已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诗中感叹说“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壑舟,谅哉宜霜柏。”因此,他就是要效法古贤,安居乡里,与田园为伴。正如《咏贫士》之六所说:“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蓬。翳然绝交游,赋诗颇能工。举世无知者,止有一刘龚。此士胡独然?实由罕所同。介然安其业,所乐非穷通。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

  当然,陶渊明向往隐居,喜欢田园,也与家乡的山水之美、人情之好、生活之适意有关。如《和郭主簿二首》之一说:“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在城市哪来这样的山水清景和闲适生活!《读山海经》第一首实际是首序诗,也是一首极美的田园诗,是诗人回归田园后真实生活的写照。诗曰:“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简直就是一曲极美的田园牧歌,其中的诗情画意可以让人如醉如痴。 

  陶渊明如果只是一个诗人,也许他在诗歌史上算不得一流;如果他只是一个隐者,更不可能成为文学史上的佳话,正是因为他既是诗人又是隐者,才成为后人膜拜的对象,在悠悠历史中留下不朽的名声。(本文于2012年7月3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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