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诗给人的突出印象是景真、情真、意真,诗如其人,陶渊明的诗就象他的为人,既是那样的真率自然,又是那样的通明透彻。他虽生活在“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感士不遇赋》)的战乱年代,却始终保持了一颗童真之心,说真话,写真事,做一个真实的人,正如苏轼所评价的:“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按说自曾祖到父亲连续三代为官,陶渊明应该比较适应官场生活,然而他却“质性自然”,似乎天生与农村、与大自然有着不解之缘。他在《归去来兮辞》中说“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意思是说要他矫揉造作,扭曲自己的性格,这比挨冻受饿还要难受,弄不好就会逼出病来。在他看来,官场上尔虞我诈,你争我斗,人与人之间难有真心,而农村就不同了,那些邻居们本本份份、老老实实,既无虚情假意,更无欺诈蒙骗,对他们可以不设防,可以赤诚相待,放心往来。他的《移居》之一说:“……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意谓这个地方民风古朴,为人真率,多年以来我就想迁往这里,从今以后我就安居在这里,也用不着多大的房子,只要能放下床铺就行了。邻居们时常往来,高声谈论过去的情形。我写诗作文碰到有什么疑难之处,邻居们也帮我分析参详。第二首说:“……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邻居们一旦有了好酒,就招呼我一起痛饮。白天农夫们各自耕田种地,一到闲暇时候就想念对方。一旦想起了朋友马上就披上衣服上门相见,相互间一边喝酒,一边谈笑,也不会感到厌倦。
无论是早年,还是晚年,陶渊明都曾有过生活困难、经济拮据的时候,有时不仅喝不上酒,甚至连饭也吃不上,弄得很狼狈。这个时候,陶渊明就象个叫化子一样四处乞讨。但邻居们并不嫌弃他,而是热情款待他,让他酒足饭饱,临行还要送点东西给他。这种景象诗人在《乞食》中曾写到:“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诗人深感这种漂母之恩实在难以报答。
萧统《陶渊明传》说:“渊明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所谓“颖脱不群,任真自得”,就是性情洒脱,不同凡俗,真情流露,一切随心。人们读他的《五柳先生传》,活脱脱就是一幅自画像,一个“不慕荣利”,“忘怀得失”,嗜酒成性,率性随意的下层士人形象跃然纸上。
陶渊明性耽于酒,而他的喝酒也最能体现他真率自然、朴实无华的性格。沈约《宋书•隐逸传》说到,朋友颜延之请他喝酒,他从来不讲客气,每次都要喝醉;颜延之送他两万酒钱,他干脆把钱放到酒店里,就便取酒。实在没酒喝了,他就坐在菊花丛中,欣赏菊花的香气,以此来解谗。正好江州剌史王弘送酒来,他也顾不了礼节,开坛便喝,一直喝到大醉而归。一旦喝醉了酒,他就对别人说:“我已经喝醉了,要睡觉了,请你离开。”正因为他为人真率随意,不端架子,所以地方上的一些将领对他也很随便,有时碰上酒酿熟了,就把他的头巾取下来过滤酒,用完了又给他带上去,他也不以为意。
古代名人对于自己出仕做官总喜欢粉饰一番,大多说成是为了大济苍生,匡时济世,而陶渊明则不同。他敢于真实坦露自己外出做官的动机,表明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解决贫穷饥饿的问题。《饮酒》之十说:“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涂。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说的很明白,从前他曾经外出做官,一直到东海边。道路是那样的曲折漫长,路途还少不了风雨交加。那么又是什么促使我这样做的呢?还不是因为饥饿驱使。为了谋求吃饱饭不得不委屈自己,做了些日子的官便有了余钱剩米。不过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最终我还得弃官不做回归田园。《饮酒》之十九也说:“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坦承自己三十岁以前外出做官,实在是因为单靠种田解决不了温饱问题。到了而立之年,感觉到这样做的确有点不光彩,于是毅然而然辞去官职,决心归田隐居终老乡里。
对于他最后一次出来做官,担任彭泽县令,他说得更为直率。他在《归去来兮辞》中说了两个原因,一是“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也就是说因为家里人口太多,单靠耕种解决不了穿衣吃饭的问题,于是亲戚朋友劝我出来做官;二是“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因为战乱频仍,不想走得太远,而彭泽县离家里只有百里路程,县府有不少公田,可以解决喝酒的问题,所以我主动请求担任彭泽县令。显然,第二个原因是为了解决喝酒的问题。据《宋书•隐逸传》载,按陶渊明的意思一百亩公田要全部用来种糯谷,只是由于妻子的坚持,最后才改为一半种糯谷,一半种稉稻。
至于他为什么在彭泽令上只呆了八十多天便拂袖而去,虽然后人都依据《宋书•隐逸传》,认为陶渊明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好象陶渊明为人耿介刚直,不愿在他人面前点头哈腰,甚至说由此可见陶渊明具有强烈的反抗性。这种解释多少有点抬高了陶渊明,其实他自己在《归去来兮辞》的序中说得很清楚:“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的确,这里有陶渊明性格的因素,即他是一个闲散随意惯了的人,不愿受官府繁文缛节的束缚,在彭泽令上呆了一些日子便产生了回乡闲居之念,可他还是想等到田里的稻子熟了收割后再回去,然而他唯一的妹妹突然去世,兄妹感情促使他丢下一切,立即赶往武昌。
也许这种解释有损陶渊明的形象,使他不那么高尚、纯洁,可这却是真实的陶渊明!正是他的这种说真话,从不讳饰自己行为的品格,才让后人感到他可爱、可敬。
刘遗民、周续之都是他的朋友,他甚至还得过刘、周二人的好处,又与刘、周二人并称为“浔阳三隐”,按说交谊非浅。后来刘、周二人投在高僧慧远门下,成为“白莲社”的骨干。慧远曾亲自作书给陶渊明,请他入社,也算够给面子了,可他却提出必须允许他喝酒的条件,慧远也答应了,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到了庐山后却还是不趁意,转身就走了,弄得场面很尴尬。这说明陶渊明非常珍视自己的生活习性,他不愿意因为别人而扭曲自己。
人们常说“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有关自己的儿女,人们总希望儿女成龙成凤,给自己挣面子,即使儿女不成器、没出息,也只能自叹自哀,决不会在诗文中披露,让外人知道。可陶渊明却不同,对于儿子的不争气他竟然毫不讳饰,竟在诗歌中和盘托出。陶渊明前后娶妻两次,生下五个儿子,可五个儿子都不争气,让他大失所望。他在《责子》中写道:“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固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大儿子十六岁了,却懒惰成性;老二虽然读书,却不能动笔;老三、老四都十三岁了,却连六与七都不认识;小儿子也九岁了,成天只知道要吃。诗人想到自己两鬓已经斑白,肌肤也已松驰,可儿子们却是这样的不成器,他实在有点心灰意冷,所以最后感叹说如果老天爷硬是不让陶家兴旺,我也只好认命,那就天天沉醉于酒中罢了。
陶渊明的为人一方面是率性随意,但另一方面却又玉质钢性,既不随波逐流,更不会朝秦暮楚,他在政治上有着自己坚定的操守。在晋宋易代之际,作为陶侃的重孙,他注重家声,忠于晋室,宁做晋室遗民,不做新朝显贵。当刘裕举兵讨逆时,他义无反顾地参加了刘裕的幕府;一旦刘裕野心暴露,企图取晋自立时,他就毅然而然离开了刘裕,而且不再出仕。刘裕征他为著作郎,他一口拒绝;檀道济是刘裕爱将,宋文帝刘义隆时更官至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曾亲自上门拜访他,请他出来做官,又送给他米粮、肉食,可他既不受官,也不受食,宁可受穷挨饿。
刘裕篡晋自立后,陶渊明拒绝与官府往来,所写诗文在义熙之前标明东晋年号,刘宋永初之后,只以甲子纪年,以此表明他的遗民身份。
陶渊明虽然“质性自然”,“任真自得”,有着鲜明的个性,但却并未沾染魏晋名士的不良风气:他虽好酒,却不嗜酒颓废;他虽珍视自己的个性,却不越礼妄为,更不会任诞放荡。他的言行举止更多地表现了人的自然之性,尤为可贵的是,在那个战乱频仍,人命唯贱,朝不虑夕的年代,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始终以真我出现。
在当今市场经济的条件下,人们一切都“朝钱看”,整个社会弥漫着铜臭味,可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能够说真话、办真事,以真面目示人的人越来越少。回头看看陶渊明,不知今人将作何感慨?(2012年6月26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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