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是唐朝现实主义伟大诗人，这是后人对他的评价。但直白些说，他是一个悲观的人，而且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咏怀古迹》五首中的第二首诗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住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此诗是在怀古、凭吊战国末期楚国著名辞赋家宋玉，感慨他生不逢时，报国无门的悲苦命运，事实上，他感慨的是自己的命运。——“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他说他本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现在悲观了，原因是国家造成的。他说他同宋玉是一样的人，遭受的是一样不公的待遇。他说他俩都满腹才华，满腔政治热情，可惜生不逢时，才华与理想都得不到施展。

杜甫写这组《咏怀古迹》是唐代宗（李豫）大历元年（766年），也就是安史之乱结束后的第三年。这一年杜甫54岁，在唐朝，这个年纪已经进入了人生中的暮年。他说他的悲观是国家给予的，他说的没有错，八年安史之乱，不知道耽搁和埋没了多少有志之士，但仔细分析，发现他这话说得不全对。安史之乱爆发是755年，那一年杜甫43岁，年纪已经挺大了。安史之乱爆发前100年是全唐朝最鼎盛时期，后人称为盛唐。杜甫从出生到43岁，就是生活在盛唐时代里，他最没有资格说自己生不逢时，尽管安史之乱爆发前几年会受到一些影响，但绝对影响不到他的仕途。

杜甫从35岁到59岁生命结束，都在为生计颠沛流离，不像王维、高适、岑参、刘禹锡等诗人是受政治牵连被朝廷贬谪流放。这很奇怪，这个自小就有着政治理想，报国热情，长大后更是为实现这一理想和抱负，写出“致君尧舜禹，再使风俗淳”的诗人，为什么人生中的颠沛流离跟其他诗人不一样呢？这是因为，他一生就没有在朝廷里正儿八经地为过官，自然无从说起被朝廷屡次贬谪流放。

很多人说杜甫的一生都在颠沛流离，生活过得凄凄惨惨戚戚。这是不对的。杜甫的家世背景其实很不错，祖父、父亲都在朝廷里为官，都是著名诗人。杜甫从出生到34岁，在家里过的是优渥生活，离家十多年不是流浪，是旅游，活的潇潇洒洒。他24岁参加过一次科考，结果落第了，但不受影响，因为年轻。只是落第后，他没有像其他寒门学子那样刻苦攻读，为迎接下一场考试做准备，或是想办法通过找关系入仕。他的做法是游山玩水，整个青春就这样在山水之间消耗殆尽，当他正式决心通过考试来入仕，实现政治理想时，人已经到了中年，虽然唐朝的科考制度不像现在考公考编有年龄限制，但职位的竞争激烈同今日考公考编一样严峻。

当杜甫收敛起他纨绔子弟玩世不恭的青春心，决定入仕辅佐皇帝，报效国家时，安史之乱在这一年（747年）的“制科”（在常规科考之外特别增加一次国考）考试中悄悄埋伏了。这一年是杜甫第二次参加科考，时年35岁，主考官是当时的宰相李林甫。李林甫妒忌贤才，担心录用了真正的贤人后对自己的仕途不利，那场考试由他主考，万名考生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被录取。李林甫向皇帝唐玄宗李隆基汇报，说是“野无遗贤”，意思是说朝廷外面没有贤人了，真正的贤人都在朝廷里。唐玄宗本是一个优秀的皇帝，极其爱才和惜才，但执政30多年来的政通人和使他有些飘飘然，加上年纪大了，有些犯糊涂，听李林甫这么一夸耀自己，竟然荒唐地信了他的话，于是，促成了几年后安史之乱的爆发，盛唐从此不在。

这场奇葩的科举“制考”最终无一人被录取，后人们最为鸣不平的考生是杜甫，都认为状元非他莫属，就算不能中状元，榜单上也一定有他的名字，理由只有一个，他是后来的诗圣，是全唐朝排名第二的伟大诗人。对这一评论，实话说，有失偏颇。杜甫有才不可否认，但不能因为他成了后来的诗圣，就武断地说他是那年“制考”中真材实料的获胜者。整个唐朝最不缺的是诗人，同杜甫同时代的优秀诗人比比皆是，杜甫只是其中一个，而且在他所处的时代诗人群里，他同李白并不是两颗最耀眼的星，尤其是杜甫，很是普通，没有发光发亮的地方。再说，我们通过读杜甫的作品，发现他的性格非常不适合从政，他既没有政治家的胆识魄力，也没有政治家的圆滑，而且个性也很固执，就算那场“制考”他顺利录取了，也当不了大官，或当不了几天官就会被贬，甚至很可能性命都难保。

杜甫悲惨的命运就是从这场奇葩的“制考”结束后开始的，也是这一年，他的心智才成熟，换句话说，他的悲惨命运同心智成熟是从35岁开始的，属于典型的晚熟男。“萧条异代不同时”，这个“萧条”于他，指的是安史之乱及之后到他生命结束的时期。他抱怨自己生不逢时，抱怨国家埋没了他，我们沉淀下来想，盛唐有一百年的时间，人家王维的青年同他生活在同一时期，家世背景比他杜甫要厉害得多，但人家不满十八岁就离开家乡，一个人来到京城为入仕而努力，21岁就进士及第，顺利进了朝廷为官，30岁考中状元，你杜甫35岁之前在干什么？尽管24岁那年你参加过一次科考，结果落第了，但后面的十年呢？现在考公考编，国家限定考生年龄最大到35岁，不知道是不是受杜甫的影响或是经验教训。

杜甫的整个青春，用他那个朝代一位诗人的诗来形容最贴却不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叶嘉莹老先生评价杜甫，说他诗歌的成熟期和巅峰期都是安史之乱爆发后创作的，尤其是对他的组诗《秋兴八首》给予了至高的肯定，她甚至说自己爱上古诗词，从古诗词里找到解药解救自己人生中的至暗时光，就是受杜甫的《秋兴》影响。但是，她对他安史之乱前创作的作品不予认可，她说安史之乱爆发前杜甫创作的诗歌没有几首写得好，她用“笨”这个字来评价杜甫这个人和他的早期作品。

安史之乱前杜甫写过哪些诗，我知道的不多，仅知道的有《兵车行》《丽日行》《望岳》三首，除《望岳》外，《兵车行》《丽日行》我不太喜欢，内容深度和思想深度都没法同安史之乱后创作的作品相比。

我们不评价杜甫的早期作品，我们评价他这个人，我认为叶嘉莹老先生用“笨”字来形容安史之乱前的他一点儿都没有错。这里的“笨”不是说杜甫的脑筋笨，人愚蠢，而是说他的思想开悟得晚。他的家道殷实，家人都很宠溺他，没有人给他任何压力，加上国家政通人和，他生活的很是无忧无虑，从来没有为以后的生活操心和担心过。一个真正的作家（诗人）写出来的每一个作品都是以社会和生活为轴心，来我手写我心，一个没有经历过生活历练的作家（诗人），尤其是青年作家（诗人），哪怕他的文字基本功底再扎实，想要写出厚重的文学作品出来几乎不可能。尽管杜甫早期的诗歌也有关注民生，讽刺唐玄宗的昏庸和朝廷的腐败，但文字总是给人感觉是在为赋新词强说愁。

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的作品首首都是成熟的，甚至超越了许多之前在他之上的诗人，这看似很不可思议，其实不奇怪，一个从来没有遭遇过生活疼痛的人一旦遭遇上了，而且是大环境带来的，面对生活的继续，他立即就会顿悟，这个“顿悟”就是思想开悟。只是杜甫顿悟的太晚，一个35岁的男人早有了妻儿，可自己没有工作（也没有工作经验），没有生存技能（写诗不是职业），祖上留下来不多的财产因这些年自己旅游挥霍和养妻儿开支，早已余剩无几。一个人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要说杜甫，就是现在有家有室，没有经济基础失业的男人，生活下去都极其艰难。

第二次科考落第后与后期爆发的安史之乱造成了杜甫中老年的生活过得极其凄惨，国家确实有责任，但主要责任在他自己。在古代，文人唯一的职业是通过科举考试入仕，或被朝廷里的人引荐谋得一份差事。杜甫是典型的文人，有着“致君尧舜禹”宏大的政治热情，可正好的时期和正好的年龄他没有珍惜，当他重视起自己的职业生涯时，朝廷内部发生了阴谋，加上年龄、性格等诸多因素，使他入仕很不顺，几年后安史之乱爆发，皇帝都被迫在逃命，可想而知，杜甫的生活过得有多惨。

一个有着强烈报国雄心的诗人无论在任何时候，他的心都是慈悲的，尤其是安史之乱中，杜甫看见生活在这个国里的百姓和自己一样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于他，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大好河山的景色都如深秋里的草木一样在摇落，“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些写的是春天丽日风景的诗，但心情却同“摇落深知宋玉悲，萧条异代不同时”没有两样。

杜甫最感动后人的是他在无食可餐，无家可归，老迈多病的环境里，还在为“茅屋秋风而破歌”，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样忧国忧民感人涕下的诗句。

乱世出英雄，出豪杰，也出伟大的诗人。安史之乱打响了唐朝由盛转衰的第一枪，却成就了一个最伟大的诗人。历史这样荒诞地演绎，是对还是错？一声叹息，没有人回答得出来。

正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登高日，岳阳楼上，望洞庭湖秋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本文于2024年10月12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