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12月13日,鲁迅在上海写过一篇短文:《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我所要说的几句话》。此文最初发表在1927年12月19日上海《时事新报》副刊《青光》,后收入《而已集》。
陶元庆是鲁迅的小同乡,曾在上海艺术专科师范学校师从丰子恺、陈抱一等学习西洋画,也曾为鲁迅作品集作封面画。鲁迅很喜欢这位小同乡,在日记里多次提及。1927年12月,匡互生、丰子恺等人创办的上海立达学园举办第二届绘画展,在此任教的陶元庆有多幅作品展出。鲁迅为此写下《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我所要说的几句话》一文。
文章开篇谈陶元庆的画:
陶元庆君绘画的展览,我在北京所见的是第一回。记得那时曾经说过这样意思的话:他以新的形,尤其是新的色来写出他自己的世界,而其中仍有中国向来的魂灵——要字面免得流于玄虚,则就是:民族性。
文中“我在北京所见的是第一回”,指在鲁迅等人的支持下,陶元庆于1925年3月在北京西四的帝王庙内举办的个人画展。那次,鲁迅也写过一篇短文:《〈陶元庆氏西洋绘画展览会目录〉序》,发表于1925年3月18日《京报副刊》,后收入《集外集拾遗》。“他以新的形,尤其以新的色来写出他自己的世界,而其中仍有中国向来的魂灵”,并非《〈陶元庆氏西洋绘画展览会目录〉序》里的原话,而是大意。对应于原文,应该是以下几句:
在那黯然埋藏着的作品中,却满显出作者个人的主观和情绪,尤可以看见他对于笔触,色彩和趣味,是怎样的尽力与经心,而且,作者是夙擅中国画的,于是固有的东方情调,又自然而然地从作品中渗出,融成特别的丰神了,然而又并不由于故意的。
对自己两年多前对陶元庆的评价,鲁迅“觉得我的话在上海也没有改正的必要。”两年多前在北京说的话,两年多后在上海也适应,无需改正。也就是说,陶元庆作品的特色如故:画的虽是西洋画,却有丰富的传统底蕴,即民族性。
说完这段话,鲁迅突然从陶元庆“跳”开,从陶元庆的“画”里“跳”出来:
中国现今的一部分人,确是很有些苦闷。我想,这是古国的青年的迟暮之感。世界的时代思潮早已六面袭来,而自己还拘禁在三千年陈的桎梏里。于是觉醒,挣扎,反叛,要出而参与世界的事业——我要范围说得小一点:文艺之业。倘使中国之在世界上不算在错,则这样的情形我以为也是对的。
然而现在外面的许多艺术界中人,已经对于自然反叛,将自然割裂,改造了。而文艺史界中人,则舍了用惯的向来以为是“永久”的旧尺,另以各时代各民族的固有的尺,来量各时代各民族的艺术,于是向埃及坟中的绘画赞叹,对黑人刀柄上的雕刻点头,这往往使我们误解,以为要再回到旧日的桎梏里。而新艺术家们勇猛的反叛,则震惊我们的耳目,又往往不能不感服。但是,我们是迟暮了,并未参与过先前的事业,于是有时就不过敬谨接收,又成了一种可敬的身外的新桎梏。
意思很明白:当时,有些国人“拘禁在三千年陈的桎梏里”,有些国人则“接收”了“一种可敬的身外的新桎梏”。“陈”指渐至僵化的传统文化,“新”指如潮水般袭来的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陷于传统文化不能自拔,戴着的是陈旧的枷锁;对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照单全收,看似砸碎了枷锁,却并未得到解放,只是给自己束上了新的镣铐。
继承传统文化与吸收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晚清就是有识之士必须面对的问题。“拿来”或许是共识,拿来之后怎么办,却有不同看法。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从“夷”那里拿来,目的是要“制夷”。“夷”难道就那么笨,由着你“以夷制夷”?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拿来不单只是为了“制”,而扩展到所有的“用”的领域,核心的东西,比如制度、文化等却要一如既往,不能擅动。核心的东西不变,拿来的都只能是表皮,不从根子上着手,已至腐朽的枯树怎能逢春再发?民国时代,体用之争或还存在,西潮东渐却是主流。拿来愈多,渐至混乱,消化不良。囫囵吞枣者有之,生吞活剥者有之,以鸡毛为令箭自炫者有之,拿博士帽文明杖唬人者有之。因此,鲁迅才痛心疾首地说:“有时就不过敬谨接收”,“成了一种可敬的”“新桎梏”。
对于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鲁迅的观点应该是融会贯通,应该是守正创新。所以,他评陶元庆的画时,“画”外有话:
陶元庆君的绘画,是没有这两重桎梏的。就因为内外两面,都和世界的时代思潮合流,而又并未梏亡中国的民族性。
……
所以,用密达尺来量,是不对的,但也不能用什么汉朝的虑傂尺或清朝的营造尺,因为他又已经是现今的人。我想,必须用存在于现今想要参与世界上的事业的中国人的心里的尺来量,这才懂得他的艺术。
“没有这两重桎梏”就是融会贯通。相融而相知,会意更会心,你与我、我与他连成一气,你中有我,我中有他,他中有你,难分彼此,不分彼此。“和世界的时代思潮流”就是创新,“并未梏亡中国的民族性”就是守正。有定力,有自信,不妄自尊大,不自我菲薄,不简单模仿,不生搬硬套,取他山之石,攻自己之玉,我之长与他之长相叠相加,共攀新的高峰,即使有碰撞,闪出的火花也是照亮征程的明灯。创造出来的,不再是纯传统的,也不是纯外来的,而是全新的,彻底自己的。“密达”是法国长度单位Metre的音译,今通称为“米”。“密达尺”显然指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虑傂尺”是东汉章帝建初六年(81年)所造的一种铜尺,“营造尺”是清朝工部营造工程中所用的尺子。二者所指自然是传统文化。只有“密达尺”或只有“虑傂尺”“营造尺”,都不行。只有“用存在于现今想要参与世界上的事业的中国人的心里的尺”,也就是融会贯通的尺,守正创新的尺,才能理解陶元庆的画,才能解决好继承传统与吸收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的问题。
文艺是文学艺术的简称,文学与艺术是一对孪生兄弟。中国传统文学家,对于艺术特别是画更是倾心。鲁迅作为文学家,对艺术也注力不少,比如对汉魏碑刻的拓印,对木刻版画的提倡,对古今笺纸的整理等。虽然鲁迅自谦地说“我于艺术界的事知道得极少”,但他愿意为陶元庆的画发言。不但言中其的,而且不就画论画,还由画引申,言及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的吸收,其所到达的思想深度,非一般人能及。这或许便是鲁迅除文学家外,还被后人目之为思想家的原因吧!
在话剧、电影、电视节目里,为了更好地引领观众理解剧情,除剧中人物直接发声外,往往渗入一种独立的解说性的声音,被称为画外音。画外音是对剧情的一种补充、注释、解说。鲁迅在《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我所要说的几句话》一文里关于传统文化继承与外来文化吸收的话语,差不多是独立于论画之外的存在,既可称之为画外音,却又不是真正的画外音。因为鲁迅的论“画”之外的言辞,不是文章的补充、注释、解说,而是文章的主题、主旨、中心。此画外音与彼画外音不同,称之为“画”外音,更准确更恰当。
鲁迅是跨越时代的存在,鲁迅的思想具有深邃的穿透力。鲁迅“画”外音里的深意,今天依然值得我们思之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