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过完年,我们全家去海南旅游,我想去儋州看看,那里有东坡书院。面对大好的蓝天碧海,阳光沙滩,儿子欣欣然,但一听说浪费时间去看这些人文景观,并不踊跃。看我力争,默然同行,权当陪我散心。其实正是因为他,我才要去,我想利用这次机会,做一次实时教育,因为儿子业已成人,刚参加工作,我想让儿子知道,人生旅途中不仅仅只有明媚的阳光,徐徐的清风,雪白的浪花,也有狂风骤雨,阴霾暗礁。当我们身陷迷途,面临困境时,学学苏轼,他会教我们如何热爱生活,如何活下去。总比他们追的星有价值的多!
喜欢东坡,缘于职业。在我的教学生涯中,每当讲到他的诗词和散文,总是青眼相加。我常常会不惜违反教学常规,尽量多占几个课时,大张旗鼓地搞专题讲座,鼓励学生走近他,了解他,能够终生与他为友。有人说苏轼是中国文人最顶级的天花板。是的,北宋诗歌成就最高的是“苏黄”,宋词豪放派创始人及代表是“苏辛”、宋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欧苏”,北宋书法四大家是“苏黄米蔡”,苏轼的绘画《枯木怪石图》名闻天下。他如同一颗璀璨耀眼的明珠,光芒四射。但明珠也有暗投时,他21岁中进士,才华出众,少年得意,却仕途多舛(从政40余年,被贬30余年)。他因"乌台诗案"被贬,从黄州到颖州到惠州又到儋州,被贬足迹踏遍大江南北。我们唏嘘苏轼的坎坷遭遇,但每每碰触到那"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以及"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执着,总会让人敬佩他的乐观!也总能让我在三尺讲台尽情挥洒对他的情有独钟!
和李白相比,我更钟情苏轼。我可以领着学生一同随李白高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去做一次酒仙,豪放一把,但我更希望我的学生将来进入社会,多接地气,少些仙气。和屈原相比,我更钟情苏轼。我可以领着学生一同“高山仰止”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不随波逐流,但我更希望孩子们在未来的人生中,以苏轼为榜样,面对困难,珍爱生命,热爱生活,乐观豁达!和杜甫相比,东坡更是大爱的践行者。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源于自己的饥饿,“呜呼,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源于自己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时的瑟瑟发抖,确切地说,杜甫的爱是由自爱及他爱,而东坡的爱是一种完全的出于对他人的大爱。更为重要的是,他亲力亲为去践行这种爱!
苏轼曾经在《自提金山画像》一诗中给自己一生做总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他眼里,他的功业不是胸怀天下、壮志凌云的青年才俊苏轼,也不该是囊括文坛第一名满天下的苏轼,而是历经磨难之后站起来的苏东坡!黄州是他遭遇乌台诗案后被贬谪的第一个地方,他由一个皇帝眼中的备选宰相、人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一落千丈成了死囚,发配到这里,他的理想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他过起了“卯酒困三杯”“昏昏觉还卧”足不出户、不敢多言如同惊弓之鸟的日子,他气愤,因言获罪的无端;他孤独,痛感人情世故的冷暖;他绝望,理想肥皂泡般的破灭。他经历了炼狱般的痛苦后,终于站了起来。没吃的,他开荒垦田,自己去种菜种地,《撷菜》一诗云:“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躬耕中饱含生活之乐趣。拿来不值钱的东西,自己潜心研究,作出美味佳肴,于是东坡肉应运而生,《猪肉颂》挥毫而就:“黄州好猪肉,价钱如泥土……早晨起来打俩碗,饱的自家君莫管”,自得其乐 。没住处,亲自建房,亲笔题名“东坡雪堂”。在这里,《潇湘竹石图》、《前后赤壁赋》、《寒食帖》、《念奴娇•赤壁怀古》等横空出世。从此世间多了一个在烟火气中重生、热爱生活的苏东坡, 文坛多了一颗耀眼明星苏东坡。
苏东坡在黄州4年多,后重新回朝,得到重用,他出任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等官职。 59岁因和新党政见不同,他再次被贬惠州。这也宣告了他政治理想的终结。惠州当时是瘴疠横行的蛮荒之地,是自古贬去无人回的地方,苏东坡也活得有声有色——荔枝吃得有滋有味:“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羊蝎子做得色香味俱全;《老饕赋》写得洋洋洒洒。苏东坡在烟火气中再次活出他的精彩:他看到惠州老百姓被洪涝所苦,就决定修桥,没有权,没有钱,他拿出皇帝赐的犀带,换了钱,他又祈求生活艰难的弟弟和弟媳出钱,又去募捐了些许,终于修了二桥一堤。他的到来,令“天下不敢小惠州”,令惠州蓬荜生辉。
清晨我们来到儋州中和镇的东坡书院,虽是旅游旺季,由于疫情,门可罗雀,像官运欠亨通的苏轼生前一样,有点门前冷落鞍马稀。站在苏轼曾经生活过的桄榔庵,我不由得潸然泪下,在泪眼婆娑中,似乎看见一个俩鬓斑白、衣衫褴褛的花甲老人,踽踽独行在各个角落……
儿子认为,苏轼犯了错,来到这么风景如画的地方,岂不是因祸得福?他哪知此海南非彼海南。古时的海南,是最有名的四大流放地,是一些政治重犯发配之地,仅次于死刑。虽有蓝天碧海,但荒无人烟,与世隔绝,鸟飞尚需半年程,连基本的生存都难以维持。60岁的苏轼再一次从惠州被贬到儋州,漂洋过海,历时二月,这二个月里该是他最悲观的日子吧?!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可以无所谓。在茫茫大海中,乘一叶孤舟,踏上贬程。“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一路上的颠沛流离也自不必说。最悲的是和亲人们生离死别,他和弟弟苏辙、大儿子苏迈告别,生离作死别,恨恨那堪论!他料定自己再无生还之日,“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做好了客死他乡的打算。
初来儋州,屋不遮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没有悲戚于自己的不公境遇中,看到百姓喝着咸积水,经常生病,他就领着百姓挖井取水;看到百姓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他写文章劝农《和陶劝农六首》,教百姓耕种;看到百姓生病了,靠驱巫祭神的土法,他就领着百姓上山采药,并写医书治病救人;看到百姓文化教育落后,他就自己写书,开办学堂,自命“载酒堂”,从此,与世隔绝的海岛有了教化的春风,“跫然已可喜,况闻弦涌音”;与世隔绝的海岛出现了历史上第一位举人姜唐佐,第一位进士符确……
苏东坡的大爱在海岛开花结果。他爱每一个人,也赢得了大家的喜爱,“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老翁”,“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一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文坛泰斗的纯真和蛮荒之地的儿童的童真水乳交融,像涓涓细流汇入大海般,他融入了海南,当他离开海南时,老百姓挥泪送别,他真情告白:“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他的爱一直渗透到现今儋州的大街小巷,滴滴点点。漫步“东坡村”、“东坡路”、“东坡桥”,满眼的“东坡墨”、“东坡帽”、“东坡画”等等,这时苏东坡在你我心中成为了永恒!
离开书院,已是傍晚时分,东坡书院静静矗立在满天红霞中。
再讲东坡,我会把他的乐观做激情的外衣,把他的大爱做灵魂的内在。空有激情,终究会消逝,只余空壳。
我要告诉我的学生:当你激情澎湃、意气风发时,当你身处低谷、失意困顿时,坐下来,读读东坡,把他当做一杯香茗,细细品味,他值得你终生拥有!(本文于2022年11月24日发表于中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