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大殿前面的广场空寂无人。只有一排苍郁的松柏,笼在暮色里。我和大和尚坐在水池边上的石头椅子上,身上,也笼了一团暮色。
池里的白莲,在苍茫的暮色里,有些模糊不清,失去了先前那种洁白无瑕的色泽。几朵白莲出水很高,在暮色里摇晃,另外一些莲花,睡在荷叶底下,或者傍依在几根粗大的荷花茎旁,全都呈现一种粉红色。大和尚指着那些被暮色熏染的莲花说,洁白的莲被外界纷扰,把持不住本心,沾染了世俗的烟火气息,所以,需要修行。
我看着大和尚那圆月一般的脸,那眼睛里清澈的目光。不置可否。
大和尚进一步说,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草木也是一样。
他光洁的额头被暮色擦亮了,现出半圆的光晕来,似有一种神秘的光在他背上升起来。褐色的长衫,也飘逸出点点橘红的光斑,有一种自带光辉的感觉。我知道,佛家是很推崇莲的,为何在大和尚的口中,暮色里的莲,还需要修行呢?
朝朝暮暮,日出日落,明明灭灭,是自然,也是佛教禅宗。这世上,所有的植物,包括人和动物,怎能不跟随时间、岁月的变化而变化呢?如何会扯上修行一说?
这就是佛与世俗的不同。大和尚说,世俗的哲学是遵从大势,顺势而为。而佛家遵从本性,秉持初心。就像天上星辰,无论昼夜还是阴云密布,星辰是不会变的。即使看不见,星辰也仍旧在那里闪烁。看不见,是人的修为不够,而不是星辰不再发光发亮。
这世上,很多事物是无法从现象参透其本质的。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需要慧觉,或者说需要慧根。没有慧根而达到慧觉,就需要修行。
我不禁莞尔。
暮色里的白莲变成了粉红,那是环境的作用,与莲花何干?明天,阳光普照,莲花又是一朵朵洁白如玉。何来修行一说呢?
大和尚笑了,如一朵莲花开。听说过“何处惹尘埃”这句佛语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不是出家人,一些经典的佛家用语,还是知道一些的。对啊,大和尚抚掌。无我,无物,外物又能奈我何?
二、
我记住了大和尚的话,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草木也是在修行。
我说这话的时候,叔叔是极为赞同的。他说,草木的修行,很苦,却很执着。
叔叔年轻的时候是立志成要为一名中医的,可是,后来却在村里当了大半辈子村支书。一生中,他遍尝了山里草木的滋味,也遍尝了山里人生活的苦辣酸甜。
我们那里是山区里的曼甸,纬度高,无霜期短,粮食作物单一,产量不高。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但大山里却是生长着很多可以入药的草木,人们日常小病小灾,都可以在山里寻找到一些草木,熬汁,咀嚼,捣碎,口服或者外敷,很有效果。大山让人常常吃不饱肚子,却赐予这里的人们很多草药,减少了人们的病痛,也节省了医病的开支。大自然,慈悲为怀,自然不会让人没有活路。当然,山里草木入药,还是需要一些医学知识才行。叔叔虽然没有学成医术,对山里的草木却是非常熟悉。那个可以入药,那个用来医治什么病症,都是了然于胸的。谁家孩子生疮长疖子了,叔叔就到山里寻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来,熬成汁,捣成糊,口服或者外敷,过不了几日,消肿了,毒素消除了,孩子又欢蹦乱跳。谁不小心碰了胳膊磕了腿,也会找到叔叔,求他医治。叔叔就会到山坡采摘一把红花子,用酒泡了,涂抹在伤患处,用不了多久,人就会行走如常了。时间久了,叔叔就成了草药书记,不但管理人们的日常生活,也负责人们的身体健康。
人们夸赞叔叔医术高,奶奶却说是老天的恩赐,如果不是山里有那么多草木可以入药,谁有那么大能耐能够医病救人呢?
奶奶信佛,常年吃斋念佛,她常常对我们说,人生在世,就是来修行的。苦也好,难也好,都是命中注定,都需要人去度,去化解,你才会有人生圆满。草木也是,一春一秋,不仅仅度自己,也在度别的生命,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草木可以医病救人呢?曾经听爷爷说,奶奶年轻时,是读过几年私塾的,识字,能够辨识草药。想来,叔叔学中医的想法应该是来自于奶奶吧。
奶奶一番半世俗半是禅宗的话,却让我想起了那大和尚关于莲的说道。莲从淤泥里出来,却是出淤泥而不染;从池水里出来,却是濯清涟而不妖。生出圆圆的叶,长出嫩嫩的藕,开出洁净的花朵,即便是秋来荷叶憔悴了花瓣凋零,还会有圆圆的莲蓬在风中雨中傲然独立。莲,既可以观赏,又可以入药,还是寻常百姓餐桌上的美味佳肴。难怪莲被佛家所推崇,因为在佛家看来,莲是有慧根,有佛性的。佛经中说,人间的莲花不出数十瓣,天上的莲花不出数百瓣,净土的莲花千瓣以上。莲花表示由烦恼而至清净,因为它生长于污泥,绽开于水面,有出污泥而不染的深一层涵义。所以,莲就具有佛的隐喻:清静、无染、光明、自在、解脱。如此说来,这又与周敦颐的《爱莲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了。周敦颐,又名周元皓,原名周敦实,字茂叔,谥号元公,世称濂溪先生。是北宋五子之一,宋朝儒家理学思想的开山鼻祖,文学家、哲学家。作为理学家,哲学家,文学家的周敦颐,应该是深知莲在佛学中的象征意义的。他笔下的莲,既高雅洁净,又具有凛然不可冒犯之庄重。既是哲学的,又是佛学的,更是因为其文学性而著名。
在佛的眼里,草木需要修行,莲也不例外。
曼甸能够种植的农作物不多,小麦,莜麦,荞麦,小豆等杂粮,都不是高产的庄稼。这里人们的生活一直很贫穷。好在山里的草木大多可以入药,农闲的时候,人们就会到山里去,采摘或者挖掘草药,拿来换取一些零钱,补贴家用。后来,县上开办了一家麻黄厂,专门生产麻黄素,需要大量麻黄草。
山坡,山沟里,还有田边地头到处都是麻黄草,不需要成本,只需要下一些力气,就能收割很多,送到城里,增加一些收入。每到秋天,麻黄草成熟了的时候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到山里,原野去收割麻黄草,一车一车送走。有时还会拉回来加工后的麻黄草,用来烧火。
那时候山里人做饭全用柴草。吃饭成问题,烧柴也是一个大问题。山里本来植被就不是很好,荒山秃岭,树少蒿草也少。家家户户每年冬天农闲的时候,都得去很远的地方搂草,准备一个冬天的燃料,还有牛羊一个冬天的饲料。尽管这样,有些人家还是免不了冬天挨冻,牛羊半饥半饱。有了麻黄草,就解决了部分人家过冬烧柴问题,省下来的柴草,牛羊可以充饥,渡过一个漫长的冬季。
加工过后的麻黄草,呈现一种紫褐色,质地结实,寸把长短,用来烧火,是非常好的燃料。用柔软一点的燃料点燃,然后就将麻黄草一把一把填进灶膛,麻黄草就在灶膛噼噼啪啪燃烧起来。随即,一股浓浓的中草药的味道,就在屋子里弥漫起来,不太好闻,也不难闻。在飘荡的中草药的味道中,却让人想起那些生长在山里的麻黄草来。
奶奶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用用一根长木棍在灶膛翻弄。灶膛里麻黄草噼噼啪啪的响声更加剧烈,灶火也更旺了。奶奶一把一把往灶膛添麻黄草,一边感叹着。这麻黄草一春一秋枯枯荣荣,末了末了送进药厂榨煮提炼,剩下一把骨头,还要被送进灶膛,粉身碎骨。我说,奶奶,这不就是修行吗?奶奶不说话了,长叹一声。是啊,修行就是吃苦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注视着灶膛里燃烧着的麻黄草,我看见了涅盘。陆游曾有诗云:“冷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在奶奶的认知里,冷落成泥碾作尘的梅花,应该是一种修行。麻黄草在灶膛里,在烈火中完成了涅盘,成为灰烬。他完成了他的修行了吗?
三、
山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奶奶就领着我们去野地挖菜。高寒山区,能够用来充饥的野菜不多,大多味苦而多汁。作为菜肴,可以;用来果腹,确实难以下咽。但是为了渡过一个难捱的季节,许多人家都是靠这些野菜熬过来的。
初春的时候,眼瞅着家里的口粮见底了,奶奶做饭就开始顿顿半湿半干了,大人们尚且可以将就,孩子们每天饥肠辘辘,眼睛里冒着绿光,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小羊羔。看看野地里渐渐有了绿色,奶奶就挎着篮子去挖野菜。最先钻出泥土的是苦麻子,婆婆丁,苘麻菜。渐渐的猪毛菜,车轱辘菜,也钻出来,一滩一滩绿起来。榆树也柔了,绿了,挂出一串串嫩绿的榆钱来。可选择的野菜多起来,日子有了盼头,孩子们的肚子,也踏实多了。
在我的眼里,奶奶是一位烹饪高手,贫穷的日子让她调剂得有滋有味。虽然,苦涩多于甘甜。如今想一想,那一段时光,如果不是奶奶,一家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渡过。
奶奶一生都在小山村渡过,一生都与草木为伴,草木是她的朋友,是她的家人,也是她命中的贵人。每一次挖菜回来,坐在院子里摘菜,她就会絮絮叨叨。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的贵人,不可以轻慢,不可以随意糟蹋。他拿着一棵纤细的苦麻子对我们说,你们看,这么细,这么软,却能够最早钻出来,天气那么冷,为什么?我们摇摇头,她叹息说,是来救我们的命啊。我们翻翻白眼,吐吐舌头说,那么苦。奶奶不高兴了。苦怎么了,不吃苦,能知道什么是甜吗?
她又捡起一棵车轱辘菜说,知道叫什么吗?车轱辘菜,我们异口同声说。为什么叫车轱辘菜呢?长在车辙里。为什么会长在车辙里?我们大眼瞪小眼,说不出来了。奶奶像是一个教书先生,目光满是温情,意味深长。
在奶奶看来,植物生性慈悲,而车轱辘菜是最具有慈悲情怀的植物,一生在车辙里,所以,一生都是在修行。我不知道奶奶怎会有这样的看法。是因为车轱辘菜一生要经历千百次的碾压,千百次的践踏,而不枯萎,不死掉,不粉碎吗?
是啊,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一种植物像车轱辘菜那样悲情的了。别的植物总会选择泥土肥沃松软之地生长,即便不能生长在良田沃土之中,最起码也要选择田埂地头,山坡沟岔里生存。谁会选择又坚又硬,人来车往的车辙里生存呢?车轱辘菜却选择了,是天性使然,还是精神使之然呢?无论怎样,车轱辘菜都会给人以某种启迪,某种精神上的唤醒。
我相信奶奶的话,植物是慈悲的,车轱辘菜选择在车辙里生存,经受千百次碾压,千百次践踏,就是一种修行。就像那些得道的高僧,就像那些经历千辛万苦而矢志不渝的人。
植物也好,人也好,修行为了度己,也是为了度人。(本文于2023年3月6日发表于中财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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