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轼《东栏梨花》

此时春日正繁华，用东坡绝句诗《花影》来形容再恰当不过。“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又教明月送将来。”

如此诗句，将亭台花一层一层清扫不完的多与厚，描写的淋漓尽致，花与影通过太阳与月亮的动态表现花影的美。太阳刚下山，花影没了，但是很快月亮出来了，又将花的影子送回来。色彩交替，表现出阳光下以及月亮下花的颜色，让读者展开想象的空间，花在阳光下明媚、明艳，便是随风跌落枝头，也是轻盈妩媚。而在月亮下被月亮照得重重叠叠的花影，便是一种幽静素雅，带着冷色调。

对，这就是春天，千年前这样，千年后仍是如此，不同的不过是赏花的人。

时间回溯到公元1077年四月，北宋神宗熙宁十年，东坡前往徐州赴任。不久，写下三首《和孔密州五绝》，其中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资深旅游达人，更兼资深外放官员，东坡这是刚从密州太守的位置上移向徐州做太守了。接任他密州太守位的孔宗翰，是孔子第四十六代孙，和东坡一样都是个有学问的人。前后两任密州太守书信往来，诗词唱和，其实作为一千多年后的我来说，觉得在外面做官也是挺好的，祖国山水那么美，为什么挤破头留在京城巴掌大的地方，京城户口再好总不如京城外的天地。看到的人、看到的物、看到的事岂是京城能给予的？

京城除了党派之争就是耗费人的心力。让人不胜其烦。

此时到徐州任太守的东坡41岁，41岁的东坡已是不惑之年，很多事情已经是看得很开，但即便如此，面对现实，面对春日美景，如过眼云烟，也不免有惆怅心伤之情。

“梨花淡白柳深青”。春天周而复始，来了去，去了来。公元1077年四月，清明时节，梨花开，柳条深青，淡白的梨花，深青的柳，色彩的对比，应了那句花红柳绿，梨花似雪的俗语。浅深间是人视觉美学上的享受，也是时间季节的感叹。

到第二句“柳絮飞时花满城。”一个飞字不仅是动态的，更是满含离别之味。东坡在公元1087年，哲宗元祐二年写的一阙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水龙吟》写道：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杨华在形与神间给东坡无限情思，抛坠间看似无情，却有情，以拟人的笔法赋予杨花温婉柔情。

想想杨花的飞坠间无家可归，落地为根的流浪之美，怎不叫人心动。何况还有似花非花的杨絮夹着梨花一起飞，两种不同的白，不同的花占据城市上空，其壮观不言而喻。同时在梨树枝头和柳枝上依然静静地开着花。一静一动表明生命的两种状态。盛开与飞落，本是自然植物的生命属性，但进入东坡视觉，难得他伤心惆怅了。脱口而出，“惆怅东栏二株雪”。此处二株雪，一株为喻体东坡，一株为本体为庭院门东边一株梨花。梨花让东坡看到生命的灿烂，也看到了生命短暂。如意与无奈同时蕴含在梨花的生命体里。由此，念物及人，思忆往事他也曾是风流帅，纵横京城，名满天下，如今正在他乡，虽为太守，却与心中的政治目标，与亲人朋友相距甚远，怎不睹物遐思袅袅。

感伤惆怅下的感叹无奈是“人生看得几清明。”人生一世有几个看得清澈明朗，谁还不是有那么一些拿不起放下的东西。东坡尾句能这样对孔宗翰说，那是内心深处吐露出来的一口悲伤之气。想必孔密州应该与东坡同意。生命之短暂如同杜牧诗《初冬夜饮》“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咏叹物是人非其实是一样的。今年在这明年到那，人生无定所，今年我这样欣赏你，我走了又是谁来守候你的开和落？人之多情本非其他类生物可比。

诗词的韵味梨白柳青，暗合东坡清流之韵，悲凉后面无奈的洒脱，既然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就不必纠结，如我在困境，生活依然要继续。诗词的美感在于感觉上视觉传达的内心情感。

从东坡诗句里我们看到春天亦使人多情。不只我平庸之辈，如东坡也难逃春的蛊惑，好在东坡就是东坡，感伤总比不过铿锵豪情。

春天再往前走走，走到东坡任杭州通判(公元1071年11月——1074年8月)与杭州太守陈襄即述古关系很不错。陈襄虽然是杭州太守，但在东坡面前没架子，时常邀他出游。何况有东坡在的地方没东坡出现那是多煞风景。这年过年，正月二十一日东坡病后，太守又邀东坡城外寻春。对于病后的东坡正是需要来场踏春问花，来次有氧运动。东坡寻春回来，复作诗如下：

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寻春

屋上山禽苦唤人，槛前冰沼忽生鳞。

老来厌逐红裙醉，病起空惊白发新。

卧听使君鸣鼓角，试呼稚子整冠巾。

曲栏幽榭终寒窘，一看郊原浩荡春。

诗句首联从病好后被山鸟煞费苦心地叫出门，一个苦字诗韵全出，大有白居易《琵琶行》歌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味道。这么在山鸟千请万请出来的东坡看见门前池塘的冰雪消融，水面泛起鱼鳞片。诗意无疑告诉读者春天就在脚下，在树梢上，鸟儿渣渣叫，草儿偷偷出头，春天的生态在召唤。

苦召唤与忽生鳞，拟人与比喻齐用。反应病后体力不支不愿动，却在鸟儿苦苦殷勤叫唤下，终抵不过好意，出门探春，这一出门竟生意外之喜，这是冰化雪融，春天正来的节奏啊。颔联进入自我感叹模式，我已经开始老了，不再追逐声色犬马，不再在灯红酒绿的美人群里耗费光阴，病后看到新的白发徒自使我惊诧。颈联病后收到太守邀请，马上叫来童子帮忙穿戴齐整出游。这多好病中有人探望，病后有人相邀出游。被关心是件幸福的事。尾联则是对曲栏幽榭逼仄环境叹感不够大气太小家子气，终不似出到旷野看到的辽阔大气景象。这便是一到城外眼界开阔，心情舒畅。反映出东坡被初春感动，感觉自我勃勃生气正与初春一起孕育新燃点。小范围与大环境对比，带来的心胸狭隘与宽广就不同。

“一看郊原浩荡春”，这多带感，仿佛看到东坡几乎像孩子跳跃起来。看到了生命的活力，气象万千。

所以同是春天，阶段不同，感觉不同。东坡寻春，与东坡赏春，不同的触点不同的情感表达，一样的东坡不一样的情感流露。

春天里的东坡总归是美好的，用首诗记录春天，记录心情，记录生活，不负遇见春天一场繁华。（本文于2023年3月23日发表于中财论坛）